孤山在身后缩成黛青的剪影,宫门那熟悉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轮廓,在官道尽头逐渐清晰。
马背上,上官玉依旧昏睡着,小脑袋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靠在宫远徵胸前。宫远徵起初浑身僵硬,刻意挺直脊背,试图与这“小麻烦”保持距离。但山路崎岖,孩子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滑下去。几次颠簸后,他终是皱紧眉头,认命般用一只手臂将孩子圈得更稳了些。
触手是孩童衣衫单薄的肩胛骨,透着不合年龄的瘦削。宫远徵心里那点因“任务完成”而产生的轻松感,不知不觉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莫名的……烦躁,或者说,是某种更接近不安的情绪。他低头瞥了一眼怀中苍白的小脸。这孩子安静昏睡的模样,倒是顺眼许多,至少不会用那双过于清亮、带着审视的眼睛看他,更不会用那种平静却固执的语气顶撞他。
“麻烦精。”宫远徵低声嘟囔一句,不知是在说怀里的孩子,还是在说那个让他来接孩子的兄长,亦或是那个惹出这一切麻烦的上官浅。
临近宫门,守卫远远看见徵公子的马匹,立刻肃然行礼。目光触及他怀中用披风裹着的、显然处于昏睡状态的孩子时,守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无人敢多问半句。
宫远徵目不斜视,径直驱马入内。角宫的方向,他再熟悉不过。
角宫庭院内,那株杜鹃依旧开得不管不顾。宫尚角负手立于花前,似乎在出神。听到马蹄声,他倏然转身。
宫远徵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间依旧小心地护着怀里的孩子。他几步走到宫尚角面前,语气带着完成任务的干脆,却也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哥,人带回来了。”
宫尚角的视线,在触及宫远徵怀中那小小一团时,骤然凝固。他素来沉稳的步伐,竟有刹那的滞涩。他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在那张昏睡的小脸上,像是在辨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隔了漫长时光的珍宝。
无需任何言语确认,血脉的牵绊在此刻无声喧嚣。那眉眼,那轮廓,甚至那孩子微微蹙起眉心的模样……都在无声诉说着他与上官浅共同刻下的印记。
“他……”宫尚角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孩子脸颊时,又极其克制地停住,转向宫远徵,“如何?”
“倔得很,不肯来。”宫远徵撇嘴,将路上那番“交涉”简略带过,重点落在结果上,“费了点手脚,让他安静会儿。”他没提银针,但宫尚角何等了解自己的弟弟和宫门手段,自是心知肚明。
宫尚角眸色深了深,却并未责备。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孩子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悸动,是近乡情怯的犹疑,是深沉的愧疚,更有一种近乎沉重的决心。
“一路可还安稳?有无不适?”他问,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稳,但细心如宫远徵,仍能听出那底下极力压抑的波澜。
“安稳,睡得沉,没哭没闹。”宫远徵答,顿了顿,还是补充道,“就是……太瘦了些。”他想起孩子肩胛骨的触感。
宫尚角闻言,下颌线微微收紧。他不再犹豫,伸手从宫远徵怀中接过了上官玉。孩子的重量比他想象的还要轻,抱在怀里,像一片羽毛,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远徵,辛苦。”宫尚角看向弟弟,目光中带着真切的托付与感谢。
宫远徵摆摆手,想说“这有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哥,人我是给你弄回来了,后面……”他瞥了一眼兄长怀里依旧无知无觉的孩子,又想起角宫内那个同样让他捉摸不透的女人,“后面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走了,一堆药还没配完。”
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影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利落不羁,只是脚步比来时似乎快了些,仿佛急于逃离这弥漫着复杂情感的地方。
宫尚角并未阻拦。他抱着上官玉,转身走向内室。那里,一切陈设依旧,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上官浅身上淡淡的冷香,以及这几日两人之间无形的僵持与暗流。
他将孩子轻轻放在软榻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褪去包裹的披风,露出孩子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棉布衣裳。宫尚角的指尖抚过粗糙的布料,眉心蹙起。
他在榻边坐下,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昏睡中的孩子。日光偏移,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小人儿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很快散去,那双与宫尚角极为相似的眼眸迅速恢复了清明,然后是警惕,以及……在看清所处环境和眼前男人时,骤然升腾起的愤怒与被欺瞒的受伤。
上官玉猛地坐起身,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他瞪着宫尚角,稚嫩的嗓音因为激动和初醒而有些沙哑:
“你骗我!我娘呢?!”
宫尚角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狠狠刺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这个流着自己血脉、却视自己如仇寇的孩子。
内室的帘幕微动,一抹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倚在门边。
上官浅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的目光掠过宫尚角,死死地落在那个坐在榻上、满脸愤怒与惊惶的小小身影上。
“玉儿……”她轻唤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上官玉闻声猛地转头,在看到上官浅的瞬间,眼中的愤怒被巨大的委屈和依赖取代,他跳下软榻,赤着脚就要扑过去:“娘——!”
宫尚角没有动,也没有阻拦。他只是坐在原地,看着那孩子像归巢的雏鸟般奔向他的母亲,看着上官浅踉跄一步,张开双臂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
母子相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上官浅将脸埋在孩子细软的头发里,肩头微微耸动。上官玉则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小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再不见方才面对宫尚角时的尖锐。
宫尚角依旧静静地看着。这重逢的一幕如此动人,却也将他清晰地隔绝在外。他是那个用尽手段将他们聚拢的人,却也可能是他们眼中那个拆散他们、带来不安的源头。
他缓缓站起身。
“阿浅,”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内室里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带玉儿去洗漱,换身衣裳。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说完,他不再看那相拥的母子,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内,是失而复得的泪与无声的慰藉。
门外,宫尚角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那株红艳似血的杜鹃,背影挺直如松,却又透着一股深沉的孤寂。
孩子接回来了。
但这局以爱为名、织就了恨意与执念的棋,似乎才刚刚走到最为错综复杂的中盘。执棋的手,已深深陷入棋盘,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