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透过熟悉的窗棂，将细碎的金斑洒在宫尚角侧脸上时，上官浅已在这“牢笼”里度过了七日。
没有镣铐，没有禁足，甚至无人阻拦她在角宫内走动。可每一道恭敬的“上官姑娘”，每一次适时递上的、恰好合她心意的茶点，每一件出现在她手边、她曾经随口提过或仅仅多看了一眼的物件，都像无形的丝线，将她温柔缠绕。
宫尚角待她，客气周全得近乎诡异。
他会准时出现在膳厅，为她布菜，却不再提起任何过往；他允许她翻阅角宫藏书，甚至包括一些机要卷宗，仿佛全然信任；入夜，他会为她掖好被角，然后在屏风另一侧的软榻上歇下，呼吸平稳，泾渭分明。
可上官浅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何等暗流。
第三日，她曾试探着走向通往旧尘山谷的侧门。金复无声地出现，垂首：“上官姑娘，公子吩咐，近日谷外不太平，请您暂留宫中。” 态度恭敬，身形却如磐石，将去路挡得严实。
第五日，她故意打翻了他书房里那方冰玉镇纸。宫尚角闻声而来，只看了一眼地上碎片，便转向她：“可伤着手了？” 他执起她的手仔细查看，吩咐下人清扫，对她为何失手只字不问。仿佛那件象征他五年寻觅之苦的物件，不值一提。
上官浅觉得自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准确地说，是沉入一片名为“宫尚角”的深海，看似平静包容，实则无处不在，令人窒息。
打破这诡异平衡的，是宫远徵。
那日她正在庭院中对着那株五年未谢的杜鹃出神，少年清亮却带着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究竟给我哥灌了什么迷魂汤？”
上官浅回身。十七岁的少年已比当年长高许多，眉眼锐利，腰间坠着的暗器囊随着他的动作轻响。他看她的眼神，依旧充满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敌意。
“徵公子。”她微微颔首，神色平淡。
“别这么叫我！”宫远徵像被踩了尾巴，“我哥糊涂，我可不认你这个嫂子！无锋细作，孤山遗孤……哼，你身上麻烦够多了，凭什么回来？”
“凭你哥他，”上官浅抬起眼，直视着少年愤怒的眼睛，轻轻吐出几个字，“不肯放过我。”
宫远徵一噎，随即更加恼怒：“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知道这五年我哥是怎么过的吗？他……”少年猛地住口，似乎意识到说多了，愤愤地别过脸，“总之，你若再敢伤他，我宫远徵第一个不放过你！”
看着他梗着脖子却掩不住关切的模样，上官浅忽然想起多年前，这个少年也曾别别扭扭地给她送过一瓶据说是“独家研制”的伤药。时光似乎在某些地方打了个转。
“徵公子，”她语气缓了缓，“若我说，我此次回来，并非本意呢？”
宫远徵猛地转回头，眼神惊疑不定。
“你可以去问你哥，”上官浅拢了拢衣袖，目光投向宫尚角书房的方向，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问他用了什么手段，将一个早已决心远离宫门、远离是非的人，又‘请’了回来。”
宫远徵愣住了。他不是没怀疑过，兄长带回上官浅的过程未免太过“顺利”。只是他下意识不愿相信，那个向来光风霁月、骄傲无比的哥哥，会真的用上“手段”。
当晚，角宫的书房灯火通明。
宫远徵闯进去时，宫尚角正对着满案文书，手中却捏着那支素银簪，有些出神。
“哥！”宫远徵冲到书案前，“上官浅说……她说不是你自愿回来的？你到底……”
宫尚角抬起眼，眸中的恍惚瞬间褪去，恢复成一潭深水。“远徵，”他打断弟弟的话，“她是你的嫂子，这一点，不会改变。”
“可如果她是被迫的，如果她恨你……”宫远徵急道。
“恨？”宫尚角低低重复这个字，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恨也好，怨也罢，只要能把她留在我身边，是什么都无所谓。”
宫远徵倒吸一口凉气，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兄长平静表面下的裂痕与执妄。“哥，你疯了……”
“或许吧。”宫尚角放下银簪，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那里仿佛有另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这五年，我足够清醒，也足够……明白一件事。”
他转过脸，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没有她的世界，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疯狂。”
宫远徵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想起这五年里，兄长越来越沉默的侧脸，越来越冰冷的眼眸，和那些消失在茫茫江湖、有时带着伤回来的日夜。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忽然意识到，上官浅的回不回来，或许早已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他的哥哥，已经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没有退路的悬崖边。
而唯一能拉住他的人，正是那个被他用尽手段带回来、此刻或许正满心怨恨的女人。
同一时刻，上官浅站在庭院中，仰头看着角宫飞檐上悬挂的孤月。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他霸道专横，恨他撕破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恨他将她再次拖入这漩涡中心。
可指尖抚上心口，那里除了恨，似乎还翻涌着别的、更复杂难言的东西。是看到他眼底疲惫时的刺痛？是听到他梦中呓语她名字时的震动？还是……这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温柔”里，那一丝她拼命想否认的、属于过去的熟悉与悸动？
夜风很凉，她抱紧双臂，却驱不散心头的迷雾。
这座宫殿，这个男人，用恨意与柔情交织的网，将她牢牢缚住。而她甚至开始分不清，那挣扎的力气，究竟是想逃脱，还是怕沉溺。
屋檐阴影下，宫尚角静静伫立，看着月光下她单薄的身影。他没有上前，只是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沉默地守望着。只是这一次，他的猎物终于在他目之所及的范围之内。
恨海情天，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抵死缠绵。他有足够的耐心，用余生的每一天，去等一个答案，或者，去铸造一个永远没有出口的、两个人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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