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那抹未及褪尽的薄红,终究是泄露了心绪。宫尚角迅疾地别开脸,山风拂过他冷峻的侧脸线条,只一瞬,再转回时,已是一片沉静无波的深潭。
他看向那个自院中走出的男子。
身量修长,却显得有些单薄,一袭半旧的青衫,料子普通,穿在他身上却有种山涧清泉般的洁净感。五官是江南水墨似的柔和,眉眼清浅,不说话时,确如上官浅所说,透着股不染尘埃的冷清。然而,待他抬眼望来——
宫尚角心中某根弦骤然绷紧。
那是一双与他整张脸的气质截然不同的眼睛。眼型生得极好,眼尾天然带着一抹微垂的弧度,瞳孔颜色偏浅,像是浸在清泉里的墨玉,澄澈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因担忧而微微睁大,里面便漾开一片粼粼的水光,仿佛永远含着一汪将落未落的泪,看人时,无论对象是谁,都天然带着三分专注、七分似水柔情,无端惹人心怜。
楚楚可怜。
宫尚角脑中闪过这个词,随即眸色沉冷下去。他惯于审度人心,这双眼……太干净,干净得不像是这孤山僻壤能养出来的,倒像精心雕琢的伪装。然而那男子周身散发的温润平和气息,又与这双眼睛奇异地融合,浑然天成。
不好。
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警铃大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重逢时,她身边已有了这样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如此具有迷惑性,甚至能让她放下心防、共同养育孩子的人。
“不知这位公子光临寒舍,有何事?”
男子的声音也是温和的,带着一点山中生活赋予的平静,打断了宫尚角瞬息万变的思绪。
上官浅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抢上前半步,声音绷得有些紧:“无事,只是以前的一个老朋友路过。”
老朋友?
宫尚角几乎要气笑了。心底那点因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脆弱而升起的波澜,瞬间被冰封。他无视上官浅拼命递来的、写满警告与恳求的眼色,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端令人心头发寒的弧度。
“对,”他接过话头,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下与上官姑娘……曾是旧识,颇为投缘。多年未见,心中挂念,特来探望。另外,”他话锋微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那男子揽在上官浅肩头的手(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揽),语气依旧平稳,“也确实有件小事,想请二位行个方便。”
“既然是阿浅的朋友,便不是外人。”男子——孤山景,闻言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院门,“外面风凉,公子请进来说话吧。”他态度自然,仿佛宫尚角只是一个寻常访客,那份包容与善意,从他那双含情目中流露出来,真挚得毫无作伪痕迹。
上官玉还抱着孤山景的腿,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宫尚角。孤山景无奈,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温声道:“玉儿,家里来客人了,你先去屋里玩一会儿,好吗?阿爹明天给你买糖葫芦。”
“真的吗?”上官玉眼睛一亮,但还是有点不情愿,“一定要买哦!”
“阿爹何时骗过你?”孤山景笑了,那笑容干净温暖,冲淡了他眼中常驻的那抹轻愁,“乖,先去找你娘亲。”
上官浅已走上前,一把拉过上官玉,语气带着责备,眼神却复杂地看了宫尚角一眼:“就你惯着他!快进屋去,别在这儿碍事。”说着,几乎是半推着孩子进了主屋。
宫尚角将这一幕“一家三口”自然流露的亲昵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袖中的手指却缓缓收紧。方才那点因孤山景的眼睛而升起的疑虑,被一种更尖锐、更沉闷的刺痛取代。这看似平和温馨的场景,比任何刀剑相加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一个近乎本能的、带着掠夺与破坏欲的念头,悄然滋生。
三人落座于院中石桌旁。石桌简陋,粗陶茶壶里冒出袅袅热气。
孤山景执壶斟茶,动作不疾不徐,先开口道:“在下孤山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来此偏僻之地,可是有何要事?”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宫尚角目光掠过他斟茶时露出的、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腕,垂眸道:“复姓南宫,单名一个角字。游历至此,不慎与随从走散,盘缠也遗失了。这小镇客栈已满,不知……”他抬眼,目光先落在上官浅紧绷的脸上,随即转向孤山景,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恳切,“可否在府上借住两日?待我联系上家人,必有重谢。”
“不行!”上官浅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便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在寂静的山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孤山景显然被她过激的反应惊了一下,手中茶壶微微一晃,几滴热茶溅出。他看向上官浅,眼中满是诧异与不解:“阿浅?何至于此?家中偏房正好空着,南宫公子既是你的故友,又落难至此,收留两日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为何……”
他说话时,上官浅正拼命朝他使眼色,眉头紧蹙,嘴唇无声地动着,试图传达危险信号。然而孤山景的注意力一半在安抚她,一半在疑惑地观察宫尚角,竟完全没领会她的意思,反而关切地问:“阿浅,你眼睛不舒服吗?可是进了沙子?今日天色已晚,医馆怕是关了门,家中也没有合适的药,你暂且忍耐,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镇上看看。”
“……”上官浅一口气噎在胸口,瞪着眼睛看着孤山景那一脸纯然的担忧,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怎么就忘了,她这位“夫君”,心地纯善至近乎天真,看人只看表面温良,那双看似深情的眼睛,其实最容易被表象蒙蔽!
宫尚角将两人互动尽收眼底,心中那点因上官浅激烈反对而升起的不悦,奇异地被一丝玩味取代。看来,这位“孤山景”……倒是有点意思。
他适时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眸中神色,只将那份“被拒绝后的失落与强撑的体面”演绎得淋漓尽致。“孤山兄不必为难,”他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上官姑娘既不愿,是在下唐突了。夜色已深,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说罢,他竟真的站起身,微微颔首,便要转身离开。山风拂动他墨色的衣袍,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高清寂,又透着一股落难贵公子的萧索。
“南宫公子请留步!”孤山景连忙起身唤住他。他看着宫尚角挺拔却莫名透着孤寂的背影,再看看上官浅依旧紧绷却已显出一丝慌乱的侧脸,心中天平彻底倾斜。他快步走到宫尚角身侧,温声道:“阿浅只是一时情急,并非真心驱赶。寒舍简陋,公子若不嫌弃,但住无妨。山中夜寒露重,你独自一人,又能去往何处?”
他转头,又对上官浅放软了声音,带着商量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坚持:“阿浅,你看南宫公子也非歹人,不过借住两日。救人危难,亦是应当。好吗?”
上官浅嘴唇翕动,看着孤山景清澈见底、写满恳求的眼睛,再看宫尚角那以退为进、十足把握的姿态,知道事已至此,阻拦无用,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可疑。她狠狠剜了宫尚角一眼,那眼神如冰似刀,随即猛地扭过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
“随你。”
宫尚角闻言,缓缓转过身。暮色最后一线天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间,他对着孤山景,极轻、极缓地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不再带有之前的冷意或刻意示弱,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俊美与专注,仿佛万千星光瞬间坠入他眼底。
“如此,”他声音低沉悦耳,一字一句道,“便多谢孤山兄……收留了。”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上官浅僵硬的背影。
猎物的巢穴,他已踏入。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