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自从那晚之后，宫尚角便再也没有真正安眠过。他将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也撒了出去，蛛网般铺开，搜寻着关于那个女人的一丝一毫。可上官浅就像一滴水，蒸腾在五年前的夜色里，了无痕迹。
时间久得，连她决然转身时裙裾拂过冰冷石阶的细微声响，都变得模糊不清。后悔如同跗骨之蛆，夜深人静时细细啃噬——若那时，他多说一句，哪怕只一句挽留呢？
又是一夜枯坐到天明。他用凉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勉强压下眼底的疲惫和心底那片荒芜。角宫依旧恢弘肃穆，只是那精心养护、铺满庭院的白色杜鹃，年年盛开，却只照见形单影只。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掠过满眼刺目的白，正要强行投入今日冗杂的门务，门外传来侍从略显急促的叩击声。
“宫主，有一封从孤山派来的密信。”
孤山？！
宫尚角按在卷宗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泛白。那两个字像带着火星，猝然溅落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潭，炸开一片惊涛。他猛地抬眼，眸底惯常的冷寂被一种近乎灼亮的光芒撕裂。
“进来！”
侍从将一封薄薄的信函置于桌面，便悄然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封透着陌生笔迹的信。宫尚角盯着它，呼吸有片刻的凝滞。太久了，久到他几乎要相信她已从这世间彻底消失。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线索，虚幻得像一场经不起推敲的梦。
他拆信的动作依然稳，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过纸面寥寥数语，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刻，他豁然起身，带翻了手边的茶盏，瓷器碎裂声清脆刺耳。他却恍若未闻，只朝着门外沉声喝道：
“来人！立刻备马，启程去孤山！”
02.相遇
孤山脚下的小镇，僻远清冷。宫尚角已在此逡巡数日，按照密信中语焉不详的提示，几乎踏遍了每一寸可能的地界，却一无所获。那点被骤然点燃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空茫搜寻中，渐渐蒙上焦躁的灰烬。
他沿着小镇边缘一条碎石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山林间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也送来远处隐约的、属于孩童的清脆笑声。
忽然，腿侧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宫尚角低头，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跌坐在地，手里攥着的半串糖葫芦滚落一旁，裹上了尘土。孩子似乎摔懵了，扁了扁嘴，却没哭，只小声嘟囔：“衣服脏了……娘亲又该说我了……”
那声音嫩生生的，带着点懊恼。
宫尚角下意识蹲下身，伸手想扶他起来，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放缓：“可有摔疼？叔叔带你……”
话语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凝在男孩仰起的小脸上，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轰然奔涌至头顶！
那眉眼，那鼻梁，那抿起的唇线……几乎是他年幼时的翻版！只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氤氲着一种他曾在另一个人眼中见过的、灵动的光晕，此刻正带着点好奇和懵懂，望向他。
像她。
巨大的冲击让宫尚角脑中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声音景象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眼前这张与他血脉相连般酷似的小脸。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竟无法再挪动分毫。
小男孩却已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又心疼地看了眼地上的糖葫芦，终究没去捡。他抬眼瞅了瞅这个奇怪呆住的叔叔，转身便跑，小小的身影很快没入巷子尽头。
“等等……”
宫尚角喉头发紧，终于找回声音，却已来不及。他猛地起身，几乎是踉跄着追了上去。心跳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不能跟丢！
男孩跑得轻快，显然对路径极为熟悉，穿街过巷，最后跑向镇外山林的方向。宫尚角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目光死死锁住那一点小小的身影。
林木渐深，人迹罕至。又行了一段，前方豁然开朗，竟藏着一处清幽的山庄。白墙灰瓦，朴素却雅致，院墙内外探出不少花枝，郁郁葱葱。
还未靠近，一阵风过，送来清雅馥郁的花香。
宫尚角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香气……他太熟悉了。是杜鹃，却又不止是杜鹃，混着几味独特的药草清气，泠泠的，仿佛还沾着五年前角宫寒夜里，她发梢衣袂间萦绕不散的、令他无数次在梦回时恍惚的气息。
小男孩跑到山庄紧闭的院门前，踮起脚，用力拍了拍门环，声音雀跃：“娘亲！玉儿回来啦！”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浅青色的衣裙，墨发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松松绾着。她微微蹙着眉，低头看向小男孩，声音温和却带着责备：“玉儿，又跑去哪儿野了？瞧这一身灰。”
说着，她自然地蹲下身，掏出绢帕，仔细替孩子擦拭脸颊和手上的污迹。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低垂的颈项和专注的侧颜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宫尚角站在十几步外的树影下，屏住了呼吸。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他看着她，看着那张在午夜梦回时模糊了千百次，此刻却清晰得刺痛眼睛的面容。五年光阴，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风霜痕迹，只是眉宇间添了些许沉淀的静气，少了当年那份时刻绷紧的、如弦欲断的戒备与娇媚。
擦着擦着，上官浅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似乎察觉到某种极具存在感的凝视，那不是山风，不是林鸟。她缓缓抬起眼，循着那道目光望去。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滞。
宫尚角看到了她眼中清晰的愕然，随即是飞速掠过的惊惶、无措，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而她，则再一次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依旧沉静，依旧淡漠，仿佛万年寒冰封着一切情绪，读不出半分波澜。只有宫尚角自己知道，胸膛里那颗心，在视线交汇的刹那，是如何疯狂地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千般思虑，万种预案，在真正见到她的这一刻，全然崩塌。喉咙像被什么死死堵住，酸涩胀痛。
上官浅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她将孩子轻轻拢到身后，自己则迎向宫尚角的视线，身姿挺直，如同五年前每一次与他无声的对峙。
风穿过林梢，吹动她的衣摆和他的袍角。远处有鸟雀啁啾，近处是孩子不安的细微动静。
沉默在蔓延，长得仿佛要耗尽余生。
许久，宫尚角才极其艰难地，从紧涩的喉间挤出几个字，沙哑得不成调：
“好久不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件小儿的外衫，语气熟稔而温和：“阿浅，是来客人了吗？玉儿的衣裳我补好了……”
那被上官浅护在身后的小男孩，闻声立刻像找到依靠般，转身扑了过去，张开手臂，清脆地唤道：
“阿爹，抱抱！”
男子笑着弯腰，轻松将孩子抱起，目光这才越过上官浅的肩头，带着些许疑惑，落到了不远处面色骤然苍白的宫尚角身上。
宫尚角站在原地，山林间的风似乎瞬间变得刺骨。他看着那依偎在陌生男子怀中的孩子，看着上官浅微微侧身、仿佛无意识呈现出的保护的姿态，看着这俨然一家三口的和乐画面。
方才所有翻腾的、滚烫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东西，在这一刻，急速冷却，沉淀，凝成眼底最深最暗处，一片碎裂的冰棱。
他袖中的手，缓缓握紧，骨节泛出青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