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是一载。襄族的老桃树照旧繁花满枝，迎春腕上的凤凰手串被摩挲得愈发温润，可她的日子，却随着十八岁的临近愈发沉重。左腿的跛行愈发严重，拄着拐杖也走不稳几步，左脸上的褐斑像疯长的藤蔓，蔓延到了眼角眉梢，连仅剩的左眼，也偶尔会泛起模糊的光晕。她日日坐在老桃树下，指尖一遍遍抚过手串上的凤纹，望着沈星离去的山路，盼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这一年里，京城的捷报早已传遍乡野——沈星高中状元，金殿赐名，御笔亲点，成了整个襄族乃至周边州县都引以为傲的传奇。村民们见了迎春，语气里多了几分客套的讨好，说她“好福气，等着做状元夫人”，可迎春听着，心里却隐隐发慌，总觉得这份荣耀，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日清晨，村口突然传来震天的锣鼓声，马蹄踏碎了山路的宁静。有人高喊着“状元公衣锦还乡啦”，全村人都涌了出去，迎春也在娘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向村口。她的心跳得飞快，手心沁出冷汗，腕上的凤凰手串仿佛有了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颤。
远远地，她看见了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沈星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绣金红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他比一年前更高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朝堂的威仪，可那双曾只映着她的眼睛，如今隔着人群，竟显得有些陌生。
迎春喉咙发紧，想喊一声“星星”，却被人群的喧哗堵在了嗓子眼。她费力地往前挪了两步，拐杖在地上戳出清脆的声响，终于引起了马背上人的注意。沈星的目光扫过来，落在她身上时，明显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队伍在老桃树下停下，沈星翻身下马，快步走来。村民们纷纷退让，给这对“天定姻缘”的恋人让出空地。迎春仰着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意，刚要开口，沈星却先一步出声，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春春，好久不见。”
迎春的笑僵在脸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预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他会牵她的手，会摸她的头，会像从前那样说“我回来了”，可从未想过，竟是这样一句平淡得近乎陌生的问候。
“星星……”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腕上的手串攥得更紧了。
沈星的目光掠过她脸上的褐斑，掠过她跛着的左腿，眼神暗了暗，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语气郑重得像在宣布什么：“春春，此次回来，我是来探望乡亲，也是来告诉你一件事。”他顿了顿，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身旁的老桃树，“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从前年幼无知，说的那些话，作不得数。”
“妹妹”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刀子，直直扎进迎春的心里。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周围的村民们也愣住了，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桃枝的簌簌声。
她想起他小时候奶声奶气地喊“春春是我的”，想起他挡在她身前说“我护你”，想起他扒着窗沿喊“我娶你”，想起他临走前攥着她的手，说“考了功名就回来娶你，再也不分开”。那些滚烫的承诺，那些坚定的眼神，那些日复一日的守护，难道都只是“年幼无知”的戏言？
沈星似乎察觉到了周围的寂静，也感受到了迎春身上的绝望，他转过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却终究没有改口。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递到迎春面前：“这里面有一些银两和药材，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往后，我会派人照看你和伯父伯母，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迎春没有接那个锦盒，也没有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腕上的凤凰手串。那只凤凰，曾与他腕上的神龙成对，如今却成了一个笑话。她的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攥着拐杖，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不要你的银两，也不要你的照看。”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沈星，我只问你，你说的那些话，真的都作不得数吗？”
沈星的喉结动了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春春，你值得更好的，而我……”他没有说下去，可那未尽的话语里，满是难以言说的距离。
迎春惨然一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碎成一片冰凉。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慢慢地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腿的疼痛顺着神经蔓延到全身，可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村民们看着她孤单而蹒跚的背影，再看看面色复杂的沈星，都识趣地闭了嘴，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沈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可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指尖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底的煎熬。他看着地上那滩未干的泪痕，看着老桃树下她坐过的青石，腕上的龙纹手串硌得他手腕生疼。
往后的日子里，沈星果然没有食言。他派人给李家送来了丰厚的银两、名贵的药材，时常让人探望，甚至亲自上门，帮迎春揉腿，叮嘱她按时服药。他的动作依旧温柔，语气依旧关切，可迎春却再也感受不到从前的暖意。
她会客气地谢过他的好意，却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他帮她揉腿时，她会僵硬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他送来的胭脂水粉，她从未打开过，任由它们在角落里蒙尘。
村民们都说迎春“不知好歹”，放着状元郎的富贵不要，可只有迎春自己知道，那个曾经说要一辈子护着她、娶她的少年，已经随着他的功名，永远留在了京城。她的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恨意，藏在最深的地方，不敢轻易触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老桃树下的花瓣依旧簌簌飘落，只是这一次，再也映不出那对并肩而立的身影。迎春依旧日日坐在树下，只是不再眺望山路，只是低头抚着腕上的凤凰手串，眼神空洞而茫然。她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变故背后，藏着怎样的隐情，也不知道，自己仅剩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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