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国尚未习惯和平。
从遗光之家前往中央纪念广场的悬浮巴士上,祈和透过窗户看见的街道,仍残留着战争的影子:一些建筑的外墙还覆着临时性的能量护盾发生器;巡逻的警备队员数量比教科书照片里多一倍;广场上空,新安装的全息纪念碑正在调试,滚动播放着近十年阵亡者的名字和编号。
今天是“战争悼念日”。按照惯例,各个孤儿院会组织孩子向仍在服役的战士们致敬,并瞻仰纪念碑。院长说,这是为了“让年轻一代记住牺牲的意义”。
但祈和不太理解“牺牲”。五岁的世界很简单:肚子饿,身体累,被欺负时难过,看到星星时开心。死亡像一道模糊的影子,隔着毛玻璃,看不清细节。
巴士里坐着二十几个孩子,按年龄排座。祈和因为身材瘦小,被安排在靠窗的单人座。他怀里抱着一束人工培育的光之花——花瓣是半透明的晶状体,会在接触奥特曼能量时微微发亮。每个孩子都有一束,要送给指定的战士。
他的卡片上写着:“致赛文·奥特曼,宇宙警备队行星观测员。感谢您守护我们的星空。”
赛文。他听过这个名字。在保育员偶尔播放的战斗记录片里,那个红族的战士总是沉默地站在战场边缘,头镖锋利如新月,眼灯冷静得像在丈量生死之间的距离。孩子们私下叫他“冰块先生”,因为他从不笑。
“怕吗?”坐在前一排的蓝族女孩回过头,她叫莉亚,是少数不和祈和保持距离的孩子之一,“我听说赛文前辈很严肃,上次有孩子献花时紧张得把花掉地上了,被他看了一眼,直接吓哭了。”
祈和摇摇头。他不是不怕,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每当想起“赛文”这个名字,胸口就会泛起奇异的平静感,像冬天把冰凉的手贴在温热的水杯上。
“记住这种感觉。” 克尔拉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但比往常更轻,更收敛,“但不要表现出来。今天,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巴士降落在广场边缘。孩子们排队下车,院长整理着队伍:“记住礼仪,双手递花,说‘感谢您的守护’,然后退后一步鞠躬。不要盯着战士的勋章看,不要问问题,尤其是——”她顿了顿,“不要问‘您杀过多少敌人’。”
祈和握紧花束。晶状花瓣相互碰撞,发出风铃般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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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阵亡者家属站在纪念碑前,有些低头沉默,有些轻声啜泣。服役的战士们列队在另一侧,红蓝银三色泾渭分明,像一片肃穆的光之森林。
遗光之家的孩子们被引导到指定区域。一个个名字被叫到,一个个孩子走上前。
“泰罗教官!”一个红族男孩激动地跑过去,差点摔倒。接花的战士——头上有着醒目的奥特天线——爽朗大笑,揉了揉孩子的头。周围气氛松动了一些。
祈和安静地站在队伍中段。他观察着那些战士:有人表情沉重,眼灯边缘有未散尽的疲惫;有人挺直脊背,但握花的手在微微颤抖;还有人——比如那位独自站在队列末尾的蓝族战士——一直望着纪念碑上某个名字,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战争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同。” 克尔拉低语,“有些人失去战友,有些人失去信念,还有些人……失去了一部分自己。”
轮到祈和时,院长轻轻推了推他的背:“去吧,辉。他在等你。”
祈和深吸一口气,抱着光之花走向那个站在稍远处的红族身影。
赛文·奥特曼比影像里更高大。他的肩甲上有细密的划痕,胸口的装甲颜色比其他战士深一些,像被反复擦拭过。他没有看走来的孩子,而是望着广场另一端的天空——那里,一艘刚刚起飞的星际侦察舰正划出苍白的尾迹。
祈和在距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住。按照教导,他应该双手递花,说出那句练习过的话。
但当他抬起头,真正对上赛文转过来的目光时,所有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双眼睛——锐利,深邃,像两颗被冰封的蓝色恒星。但在那冰层之下,祈和看见了别的东西:一种沉重的疲惫,一种仿佛背负着整个星系重量的沉默,还有……还有某种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震动。
好像赛文看的不是他,是穿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时间凝固了几秒。
祈和终于想起该做什么。他上前一步,踮起脚,努力把花束举高:“谢……谢谢您的守护。”
声音很小,几乎被风声吞没。
赛文低头看着他。没有立即接花,而是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从银灰色的额角,到那双因为紧张而睁大的眼灯,再到胸口那片黯淡的区域。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半秒,彩色计时器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他伸手,不是接过花束,而是用双手稳稳地托住祈和的手,连同花一起握住。
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能量武器留下的茧,但动作异常轻柔。
“你叫辉。”赛文说。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比祈和想象的更低沉,像地层深处的回响。
“是……是的。”
“在遗光之家?”
“嗯。”
光之花在两人手掌之间开始发亮。花瓣从半透明逐渐泛起柔和的浅金色——不是刺眼的光芒,而是一种温暖的、仿佛有生命的脉动。祈和感觉到赛文掌心传来的能量,平稳,深厚,像冬日里缓缓流淌的温泉。
周围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广场的嘈杂,其他孩子的嬉笑,纪念碑前的哀歌——都退成模糊的背景。只剩下这束花,这双手,和这片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
“不要说话。” 克尔拉在意识深处提醒,但语气里有一种罕见的紧绷,“就这样站着。”
祈和照做。他仰头看着赛文,赛文低头看着他。战士的眼神复杂得让五岁的孩子无法解读,但祈和本能地感觉到:里面没有恶意,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带着痛楚的温柔。
赛文终于松开了手。他接过花束,没有像其他战士那样别在肩甲上或交给副官,而是小心地横抱在臂弯里,像抱着什么易碎品。
“花很漂亮。”他说,“谢谢。”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暗中观察的人都愣住的事——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祈和平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如果以后在孤儿院遇到困难,可以告诉院长联系我。任何困难都可以。”
祈和眨了眨眼:“为什么?”
赛文沉默了几秒。广场的风吹动他红色的披风下摆。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他最终说,声音更轻了,“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直起身,恢复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战士姿态,但对祈和微微点了点头——一个几乎不可察的致意。
祈和按照礼仪退后一步,鞠躬,然后转身走回队伍。他的脚步有些飘,胸口那片银灰色区域在微微发烫,像被刚才那束花的光芒灼过。
莉亚在他归队后小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你脸都亮了一个度!”
“没什么。”祈和说,手不自觉地按着胸口,“就说……花很漂亮。”
“就这?”
“嗯。”
但祈和知道,不是“就这”。赛文握他手的方式,看他的眼神,还有那句“任何困难都可以”——都沉甸甸的,像一颗被小心埋进土壤的种子,现在看不见,但总有一天会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