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普林斯顿的波长
普林斯顿的秋天像是从古典油画里拓印下来的——枫叶燃烧成金红,古老的哥特式建筑在澄澈的蓝天下投下几何状的阴影,空气里有新割草地的清香和远处实验室隐约的化学试剂味道。
陈谨一的办公室在数学系大楼四层,朝北的窗户正对着教堂的尖顶。房间不大,堆满了书和打印纸,白板上写满了微分方程和声学公式。访学三个月,她已经建立起两个并行的研究项目:一个是理论性的“情感声学建模”,另一个则是基于周深声音数据的“长期声带演化分析”。
今天下午,她正尝试将两个项目结合。屏幕上同时显示着周深最新的录音频谱图,和她刚刚推导出的一个数学模型——试图用非线性动力学描述声带振动的混沌特征。
敲门声响起。她的导师,著名应用数学家安德森教授探进头来:“陈,有空吗?”
陈谨一点头,保存工作进度。安德森教授六十多岁,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带着英国口音。
“你上周提交的那篇论文初稿,我看了。”教授在她对面坐下,“很创新,但有个根本问题——你的数学模型建立在单一研究对象上。这在科学上不够严谨。”
陈谨一推了推眼镜:“我理解一般需要大样本,但这个研究对象的声音具有罕见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六年的追踪数据,超过一千个样本点,这在声学研究史上是空前的。”
“但仍然是N=1。”教授摇头,“审稿人会质疑:这个模型是普适的,还是只适用于这一个特定声音?”
“我的假设是,这个模型揭示了优秀歌唱声音的某种本质特征。”陈谨一调出一组对比数据,“您看,这是周深的频谱,这是另外三位职业歌手的频谱。虽然具体参数不同,但他们在‘情感峰值’时刻的声波相干性都显著提高。”
教授仔细看着屏幕,手指在下巴上摩挲:“有趣……但你如何证明这种相干性不是巧合,而是情感表达的物理表征?”
“我正在设计实验。”陈谨一点开另一个文件,“计划招募二十名参与者,录制他们在不同情感状态下的发声,用我的模型分析。如果模型能准确区分情感状态,就初步验证了其有效性。”
安德森教授笑了:“这才是科学方法。不过陈,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对这个特定的研究对象如此执着?六年的追踪,从中国到乌克兰再到美国,这已经超越了通常的学术兴趣。”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窗外的钟楼传来整点报时的钟声,沉重而悠长。
陈谨一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因为……他的声音是一个完美的数学对象。干净,复杂,随时间演化出美丽的模式。就像黎曼ζ函数,表面简单,深处却藏着宇宙的秘密。”
“只是这样?”教授看着她,“听起来更像是艺术家对缪斯的描述,而不是科学家对研究对象的描述。”
陈谨一没有回答。她重新把目光投向屏幕,周深的频谱图在显示器上缓缓旋转,像一个三维的星云。
教授起身:“好吧,继续你的研究。但记住,下个月的系里研讨会,你需要展示初步的实证结果。还有——”他走到门口,回头,“有时候,研究对象太特别,研究者会失去客观性。保持距离,陈。这是科学,不是爱情。”
门轻轻关上。
陈谨一坐在椅子上,很久没有动。窗外的光线慢慢偏移,从白板的左侧移到右侧。
她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小盒子,装着那枚与周深的音叉配对的音叉。她拿出来,轻轻敲击。145赫兹的嗡鸣在办公室里回荡,与钟楼的余韵交织。
科学不是爱情吗?
对她来说,也许两者都是探索未知的方式。都是用有限的工具,试图理解无限复杂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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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利沃夫,斯坦尼斯拉夫教授的琴房。
周深刚结束一场模拟考试——为明年的毕业音乐会做准备。他唱了整首舒伯特的《冬之旅》,二十四首歌,七十分钟。唱完时,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教授没有立刻评价,而是递给他一杯温水:“先休息五分钟。”
周深靠在钢琴边喝水。窗外的利沃夫已经进入深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他想起陈谨一说普林斯顿的枫叶正红,想起她说办公室的窗户对着教堂尖顶。
“你刚才唱《菩提树》时,”教授终于开口,“在想什么?”
周深愣了一下:“在想……技术要点。气息要保持连贯,音色要统一——”
“不对。”教授打断,“我问的是,你想到了什么画面?什么人?”
周深沉默。他确实想到了画面——不是菩提树,是贵阳的玉兰树,是陈谨一站在树下等他,手里拿着笔记本。但这是考试,他应该专注于音乐本身。
“想到了一个人。”他最终承认。
教授点头:“那就对了。《菩提树》不是关于树,是关于记忆。关于一个地方、一个人、一段时光,如何在记忆里生根,即使物理上你已经远离。”
老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唱歌最难的部分,不是技术,是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你的思念,你的遗憾,你的希望,你的恐惧。然后把这些都放进声音里。”
“但这是艺术歌曲,”周深说,“不是个人日记。”
“所有好歌都是个人日记。”教授转身,“舒伯特写《冬之旅》时,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莫扎特写《安魂曲》时,已经看见死亡。贝多芬耳聋后写的音乐,比能听见时更深刻。为什么?因为他们把生命本身写进去了。”
周深呼吸:“那我该把什么写进去?”
“你现在最真实的情感。”教授看着他,“比如,对12840公里外那个人的思念。”
周深的手指收紧,玻璃杯里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我不确定……这合适吗?”
“为什么不合适?”教授反问,“爱情、思念、距离——这些都是人类最古老、最普遍的情感。把它们转化成音乐,是歌手最神圣的使命。”
那天晚上,周深回到出租屋,没有立刻练习。他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长邮件。不是给陈谨一的常规数据报告,而是一些他从未说过的话。
他写利沃夫的冬天如何让他想起贵阳,但又不完全一样——贵阳的冷是湿的,像浸透的棉被;利沃夫的冷是干的,像锋利的刀片。
他写自己在街头唱歌时,总有人停下来听,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和舞台不同——更随意,更真实。
他写学习歌剧表演的困难,如何笨拙地尝试用身体“说话”,就像刚学走路的孩子。
写到结尾时,他停顿了很久。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等待的心跳。
最后他写道:
“谨一,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两个在做长期实验的科学家。
你研究我的声音,我研究如何让这个声音值得被研究。
但今天教授说,唱歌不是科学,是诚实地面对自己。
所以让我诚实一次:
我想你。
不是145赫兹的想,不是数据包的想。
是普通的、人类的、会疼的那种想。
这可能会影响你的研究客观性,抱歉。
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供‘思念状态’的声音样本,供你分析。”
邮件发送出去后,周深盯着屏幕,等待“已发送”的提示消失,变成“已读”。但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状态没有改变。
普林斯顿现在是下午两点,陈谨一应该在办公室。但她可能在工作,可能在上课,可能在开会。
周深关掉电脑,开始练声。今天练的是莫扎特的《喜悦欢腾》,一首要求极高技巧和明亮音色的作品。他唱得很专注,试图用音乐填满等待的空白。
两小时后,他再次查看邮箱。仍然没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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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顿,深夜十一点。
陈谨一还在实验室。下午她收到了周深的邮件,读了第一遍,然后关掉,继续工作。处理数据,修改论文,准备下周的研讨会报告。
但那些字句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像无法收敛的级数。
“我想你。
不是145赫兹的想,不是数据包的想。
是普通的、人类的、会疼的那种想。”
她尝试用数学思维分析这个句子:“想”作为一个情感状态,可以建模为多维空间中的一个向量。坐标轴可能包括:时间维度(分离时长)、空间维度(距离)、记忆维度(共同经历密度)、预期维度(未来重逢概率)……
但无论她怎么建立模型,都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函数来描述这种状态。
因为它不完美。因为它有噪音。因为它疼。
十一点半,安德森教授路过实验室,看见灯还亮着,敲了敲门:“陈,你该休息了。”
陈谨一抬起头,眼睛因为长时间看屏幕而泛红:“教授,我有一个理论问题。”
“问。”
“如果一个研究对象开始影响研究者的情感状态,实验该如何继续?”
教授靠在门框上,思考了几秒:“这取决于你的研究目标。如果是纯科学,你应该停止或更换研究对象。但如果你的研究本身就涉及情感与声音的关系……”他停顿,“也许这种影响本身就是数据的一部分。”
陈谨一看着屏幕上暂停的频谱图——那是周深今天发来的录音,唱的是《喜悦欢腾》。技术完美,情感参数却只有0.72,明显低于他的平均水平。
而邮件里的那段话,情感浓度显然是高的。
所以问题出现了:当他“诚实地面对自己”时,他的声音反而失去了某些“艺术性”?还是说,现有的情感参数模型,无法捕捉这种特殊状态?
“谢谢您,教授。”她说。
“早点休息。”教授离开前补充,“记住,科学家也是人。有时候承认自己是人,比坚持自己是科学家更需要勇气。”
实验室重新安静下来。陈谨一打开邮箱,点开周深的邮件,又读了一遍。
然后她开始回复。不是用学术语言,是用自己的语言——尽管这种语言对她来说也很陌生。
“周深:
你的邮件已收到。数据包也已接收。
关于‘思念状态’的声音样本:我听了。技术评分86,情感参数0.72。这个组合很奇怪——通常情感参数高的样本技术评分会略低,反之亦然。但你的这个样本,两者都处于中等水平。
我的初步分析是:你在录音时处于情感与技术的冲突状态。想表达思念,但又用技术压抑了这种表达。
如果我的分析正确,那么你面临的困境是:如何在不失去艺术控制的前提下,表达真实的个人情感。
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研究问题。
另外,关于你想我的事——
从研究伦理角度,我不应该对此做出主观回应。
但从个人角度,我需要承认:
你的思念,在我这里引发了可测量的生理反应。心率增加12%,皮肤电导率变化,前额叶皮层活动模式改变。
这些数据表明,你的思念不是单向的。
但我们之间有12840公里,和一场需要完成的毕业音乐会,和一篇需要发表的论文,和一个还需要验证的数学模型。
所以我的建议是:
让我们继续各自的工作。
你完成你的音乐会,我完成我的研究。
然后,在某个坐标上,我们可以讨论这些数据背后的非数据意义。
现在,先去睡觉。
你明天有排练,我需要保证研究对象的良好状态。”
点击发送后,陈谨一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实验室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共鸣。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时,带她去天文台看星星。父亲说:“每一颗星星都在发出自己的光,有些光要很多年才能到达地球。当我们看见星光时,看见的是星星的过去。”
她和周深之间,也有这样的光年吗?
邮件的电波穿过大西洋,在光纤里奔跑,抵达利沃夫时是清晨五点。周深被提示音吵醒,迷迷糊糊点开。
读第一遍时,他没完全理解那些科技术语。读第二遍,他笑了——她用了整整三段学术分析,然后才承认“你的思念不是单向的”。
读第三遍,他注意到最后一句:“在某个坐标上,我们可以讨论这些数据背后的非数据意义。”
这是陈谨一式的承诺。不浪漫,但确定得像数学定理。
他回复:“收到。继续工作。但那个‘某个坐标’,我们可以先预设为明年的某个时间吗?比如七月?”
十分钟后,回复来了——她居然还在线。
陈谨一:可以预设。坐标变量:X=时间(2025年7月),Y=地点(待定),Z=见面目的(数据讨论与声音采样)。
现在,睡觉。这是医嘱。
周深笑了。他放下手机,重新躺下。窗外的利沃夫晨光微露,天空是鱼肚白的颜色。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们之间的12840公里,其实不是距离,是时间——是他们各自成长所需的时间。就像两棵在不同的土壤里生长的树,需要先深深扎根,才能在未来共享同一片阳光。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相信那个预设的坐标会在未来兑现。
相信所有的波长,无论多长,最终都会在某一点相遇。
相信数学,相信音乐,相信那个说“你的思念不是单向的”的科学家。
闭上眼睛前,他轻声说:“晚安,12840公里外的你。”
而在普林斯顿,陈谨一终于关掉实验室的灯,走回公寓。深秋的夜风很冷,她裹紧外套,抬头看天。
北半球的星空和利沃夫看到的应该是一样的,她想。同样的星座,同样的银河,只是观测角度略有不同。
就像她和周深,在研究同一个问题——如何用声音表达情感——只是从不同的学科角度切入。
而总有一天,这两个角度会交汇,形成一个完整的立体视角。
在那之前,她需要完善她的模型,他需要完成他的音乐会。
他们需要继续,在各自的纬度上,发出自己的光。
即使现在,这些光还在穿越虚空的途中。
但光总会抵达。这是物理定律。
就像思念总会找到回声。这是情感定律。
而她,相信所有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