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离期的函数图像
陈谨一离开利沃夫的那个清晨,周深送她到机场。出租车上,她用平板电脑计算着时差和航线:“我将在北京时间明天下午两点抵达合肥,总旅行时间十七小时三十五分。你的下一节声乐课在今天下午三点,来得及回去准备。”
周深看着她屏幕上复杂的行程表,忽然问:“你的论文什么时候答辩?”
“九月。之后可能会申请普林斯顿的访问学者项目。”陈谨一抬起头,“导师说我的声学情感建模研究有创新性,建议我继续深入。”
“要去多久?”
“如果申请成功,一年。”她停顿了一下,“不过数据采集可以远程进行,不影响你的声乐分析。”
周深点头,目光转向窗外。利沃夫的晨雾正在散去,远方的山峦轮廓渐显。一年。他们好像总是在计算分离的时间——三个月,六个月,现在是一年。
在安检口,陈谨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新的设备:“这个给你。便携式声学记录仪,可以实时分析练习时的声场环境。数据会自动同步到我的服务器。”
周深接过那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装置:“你又研发了新东西?”
“论文的副产品。”她推了插眼镜,“理论上,它可以捕捉声波在空间中的三维传播模式。我需要你在不同环境下的测试数据——琴房、教堂、甚至街头。”
“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实验对象?”
“你一直是。”陈谨一的嘴角微微上扬了0.3厘米——这是她表达幽默的方式,“只是现在设备升级了。”
广播响起登机提醒。陈谨一背上包,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U盘:“还有这个。我写了一个程序,可以根据你的练习音频预测声带疲劳度。红色警报表示需要立即休息。”
周深接过,金属外壳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谢谢。”
他们隔着安检线对视。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促。
“一路平安。”周深说。
“嗯。每周的录音别忘了。”陈谨一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教堂音乐会的数据分析报告,我三天后发你。有些发现很有趣。”
然后她真的走了,背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
周深在机场大厅站了很久,直到那架飞往北京的航班在跑道上加速、抬头、融入蓝天。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声学记录仪和U盘,忽然觉得好笑——别人送别时送花送礼物,他们送的是设备和数据。
但这大概就是他们的语言。在分离的日子里,信号和噪声都需要精确的传输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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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音乐学院,夏季学期已经结束,校园里空荡荡的。周深的同学们大多回国度假,只有少数像他这样留在利沃夫继续练习。斯坦尼斯拉夫教授也要去意大利度假一个月,临走前给他布置了暑假作业:“学会三首新歌,等我回来检查。还有,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关在琴房里。”
于是周深开始了规律而孤独的生活:早晨六点起床,在宿舍小厨房煮咖啡,然后去琴房练声两小时。上午学习新歌谱,下午带着陈谨一的声学记录仪去不同的地方“测试”——他真的去了街头,在集市旁的小广场上轻声练唱,记录仪默默收集着嘈杂环境中的声波数据。
每周三晚上,他会把一周的录音和记录仪数据打包发给陈谨一。她的回复通常在二十四小时内到达,格式永远严谨:
“数据包已接收。分析摘要如下:
1. 周一琴房练习:声带闭合完整度98%,但喉部肌肉紧张度偏高15%,建议增加放松练习。
2. 周三街头测试:环境噪音对高频泛音有显著掩蔽效应,但在这种条件下你反而提高了中低频的共鸣效率,有趣的现象。
3. 新歌《夜莺》的学习进度符合预期曲线,预计两周内可掌握。
附:教堂音乐会的完整分析报告(见附件)。关键发现:你在演唱自己作品时,大脑α波与声波振动出现罕见同步,推测与创作情感投入有关。”
周深点开附件。长达五十页的报告,有频谱图、三维声场模型、甚至还有基于他演唱时心跳和呼吸数据的“生理-声学耦合分析”。在结论部分,陈谨一写道:
“本次音乐会的数据验证了核心假设:当演唱者与作品存在深度情感连接时,声音会呈现出独特的‘相干性’——即声波的各个分量之间相位关系稳定,形成类似激光的‘相干声波’。
这种相干性无法通过单纯的技术训练获得,它是情感真实性的物理表征。
建议:继续创作自己的作品,即使初期质量不稳定。因为创作过程本身会强化情感连接。”
周深把这段话读了很多遍。然后他打开作曲软件,开始写一首新歌。
这次不是关于鸽子或教堂,是关于距离。关于两个点在不同的坐标系中各自移动,却始终保持着某种不变的相对关系。
他写下第一句歌词:
“我在东经24度北纬49度唱歌
你在东经117度北纬31度计算声波
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欧亚大陆
但傅里叶变换说,所有的波都在同一个频谱里重逢……”
写完后他试唱了几遍,录音发给陈谨一。这次她的回复来得很快,而且罕见地包含了一段语音消息。
周深点开。耳机里传来她平静的声音:
“歌词中提到的坐标是利沃夫和合肥的经纬度,精确到度。傅里叶变换的引用正确,它是声学分析的基础数学工具。
“从科学角度,这段歌词准确地描述了我们当前的物理关系。
“从个人角度……我很喜欢。
“继续创作。数据会记录一切。”
周深反复听那段语音,直到能背出她语气里每一个细微的起伏。然后他继续写歌,一首接一首。关于时差,关于算法,关于145赫兹如何在各种干扰中保持稳定。
八月中旬,利沃夫迎来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周深在琴房练得汗流浃背,窗外的栗子树蔫蔫地垂着叶子。他收到陈谨一的消息,这次不是数据分析:
“我的普林斯顿访问学者申请通过了。九月出发,时长十个月。”
周深盯着那句话,手指在手机边缘摩挲。十个月。加上之前的一年,几乎两年。
他回复:“恭喜。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七月。期间我会回国两次,一次圣诞节,一次春节。”
“另外,普林斯顿的声学实验室设备更先进。我可以对你的声音进行更精确的分析。”
总是这样。她总能在任何消息里找到与“研究课题”相关的角度。周深不知道这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还是她真的如此纯粹。
周深:需要我提供什么新数据吗?
陈谨一:常规录音即可。不过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尝试录一些特殊条件的样本——比如感冒时的声音,疲劳时的声音,甚至酒后(适量)的声音。这些极端状态的数据对建立完整模型很重要。
周深笑了。感冒和疲劳他能理解,酒后是什么鬼。
周深:酒后唱歌会影响声带健康,医生不建议。
陈谨一:你说得对。那项作废。只录感冒和疲劳状态的样本,但要确保不损害声带。
陈谨一:另外,普林斯顿离利沃夫更远了。新距离是12840公里,时差12小时。我们的最佳通讯时间窗口会进一步压缩。
她附上了一张计算好的时间表:每周六上午9-11点(利沃夫时间),对应周五晚上9-11点(普林斯顿时间)。
周深把那段时间在日历上圈出来。每周两小时,一年加起来不到四天。
这个数字让他心里沉了一下。但他回复的语气很轻松:“收到。我会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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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斯坦尼斯拉夫教授从意大利回来,晒得黝黑,带回来一堆乐谱和一瓶橄榄油。听完周深的暑假作业汇报后,教授满意地点头。
“你进步了。”老人说,“不是技术上的进步——技术你早就够了,是声音里的‘人’变清晰了。”
周深想起陈谨一报告里的“相干声波”,大概是一个意思。
新学期开始,周深的课程增加了歌剧表演和艺术指导。他需要学习在演唱的同时表演,用身体语言传递情感。这对他是全新的挑战——他习惯站着安静地唱,但歌剧要求走动、手势、甚至简单的舞蹈动作。
第一次表演课上,老师让他一边唱《费加罗的婚礼》选段一边表演简单的场景。结果他要么忘记动作,要么动作僵硬影响发声。下课后,他沮丧地坐在琴房。
陈谨一刚好在线——周六上午,他们的通讯窗口。
周深:今天表演课很失败。我好像不擅长边唱边动。
陈谨一:数据包发我。我需要看到具体问题。
周深把课堂录像发过去。一小时后,陈谨一发来分析:
“问题识别:你的动作与呼吸周期不同步。比如在第47秒,你在吸气的同时做了大幅度手臂动作,导致吸气不充分,影响了后续乐句的气息支撑。
建议:建立动作-呼吸协调模型。具体方案:将每个动作标记在乐谱上,与特定的呼吸点对齐。先分解练习,再逐步整合。”
她还附上了一个自己编写的小程序:输入乐谱和动作指令,程序会自动生成协调训练计划。
周深按照她的方案练习。果然有效。当动作和呼吸形成固定配合后,一切都变得顺畅。他甚至开始享受表演——那种用全身而不仅仅是嗓子来“说话”的感觉。
他把进展告诉陈谨一,她的回复很简洁:“良好。继续收集数据。”
但周深注意到,她最近的消息越来越短,回复间隔也越来越长。有时他发过去的录音,要两三天才能收到分析。他知道普林斯顿的学业很重,她又在适应新环境,但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九月底,陈谨一抵达普林斯顿。她发来一张照片:古老的石砌建筑,爬满藤蔓的墙壁,窗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照片角落能看见她的手,拿着一个咖啡杯。
陈谨一:安顿好了。实验室设备比预期的更先进。已经建立了你的专属声学数据库,编号ZS-001。
周深:听起来我像是被存档了。
陈谨一:是系统化研究。你的所有数据——从2010年至今——已经全部数字化,正在进行纵向分析。初步发现,你的声带振动模式演化曲线符合某种数学函数,我正在拟合具体形式。
周深看着那条消息,忽然觉得遥远。不是距离的遥远,是某种感觉上的——当一个人把你的声音变成数据库里的编号时,你很难不觉得你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每周发录音,继续收到数据分析报告。
十月的利沃夫进入雨季,阴冷潮湿。周深感冒了,喉咙肿痛,声带嘶哑。他想起陈谨一要的“感冒状态样本”,还是坚持录了一小段。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陈谨一收到后,罕见的没有立刻分析。她打来视频电话——这是她到普林斯顿后的第一次。
屏幕那边的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背景是深夜的实验室,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
“你生病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嗯。感冒。”
“录音我听了,声带黏膜明显肿胀。立即停止所有声乐练习,直到完全康复。”她的语气很严肃,“为什么生病了还录音?”
“因为你说需要极端状态的数据……”
陈谨一沉默了。屏幕那边的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周深,”她终于开口,“数据很重要,但你的健康更重要。我的研究伦理不允许以损害研究对象健康为代价获取数据。”
“所以我是研究对象,不是朋友?”周深问,声音因为感冒而更沙哑。
陈谨一愣住了。她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在视频里有些模糊。
“你是……”她停顿了很久,“你是我的长期研究课题,也是我的朋友。这两个身份不矛盾。”
“但我觉得矛盾。”周深说,话出口后他自己都惊讶——他很少这么直接地表达情绪,“当你把我的声音编号为ZS-001,当我只是你数据库里的一个样本时,我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12840公里,是别的什么东西。”
视频那边,陈谨一的表情凝固了。实验室的荧光灯在她脸上投下冷白的光。
“我明白了。”她缓缓说,“你在质疑我的研究方式将你‘物化’了。”
周深呼吸:“也许吧。”
“我需要时间思考这个问题。”陈谨一说,“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养病。每天报告体温和喉咙状况,我会根据情况给出恢复建议。”
“那数据……”
“康复之前,不讨论数据。”
视频挂断了。周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窗外雨声淅沥,像某种永不停歇的背景噪声。
他后悔了吗?有点。但又不完全。有些话堆积太久,需要说出来,即使方式笨拙。
三天后,感冒好转。他收到陈谨一的一封长邮件,标题是:“关于研究方法与伦理的反思”。
正文里,她用学术论文的格式分析了自己研究方法的潜在问题,承认了“过度对象化”的风险,并提出改进方案:
“1. 建立更平等的合作关系:你将不再只是‘研究对象’,而是‘研究合作者’,有权参与研究设计和结果解读。
2. 数据使用的知情同意:每次使用你的声音数据进行新分析前,会征得你的明确同意。
3. 研究目标的双向性:除了科学发现,研究也应服务于你的声乐发展需求。”
在邮件的最后,她写了一段非学术的文字:
“周深,我可能不擅长用常规方式表达关心。
对我来说,分析你的声音、建立数据库、寻找数学规律,是我表达‘重视’的方式。
就像数学家热爱一个猜想,会投入毕生精力去研究它。
我研究你,因为我重视你。
如果这种方式让你感到被物化,我很抱歉。
我会学习调整。
但请相信,数据库里的ZS-001,和2010年秋天在贵阳捡到身份证的周深,在我的认知里始终是同一个人。
只是我需要用我唯一擅长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人的声音,和这个声音背后的人。”
周深读了很多遍。他回复:
“我明白了。
那就继续吧,用你的方式。
但偶尔,能不能也像普通人那样说一句‘多喝热水’?”
一分钟后,陈谨一回复:
“多喝热水。最佳温度40-45摄氏度,每次200毫升,每日不少于八次。
这是基于医学数据的建议。”
周深笑了。这才是陈谨一。
他继续写歌。这次是关于误解和和解,关于两个人用不同的语言系统试图描述同一个事物,关于所有的波——声波、光波、甚至情感波——最终都会在某个频谱里找到共识。
十月底,利沃夫下了第一场雪。周深站在琴房的窗前,看着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旋转。他打开录音设备,唱新写的歌。
声音在初雪的夜晚回荡,清晰而温暖。
12840公里外,普林斯顿的实验室里,陈谨一戴着耳机,看着屏幕上实时传来的声波图。雪花般的噪声背景中,那个145赫兹的频率稳定地振动着,像永不迷失的灯塔。
她敲击键盘,在实验日志里记录:
“日期:2014年10月28日
样本状态:良好。情感参数0.89。
备注:今天下雪了。在利沃夫,和在普林斯顿。
虽然温度不同,雪花的结晶结构遵循相同的数学规律。
就像声音,虽然传播的距离不同,但振动的本质不变。
继续观察。继续记录。
时间会给出所有分离期函数图像的积分结果。”
窗外,两个城市的雪静静落下。
一个在旧大陆的东方,一个在新大陆的东方。
但雪是一样的雪,数学是一样的数学。
而那个145赫兹的声音,无论在哪个坐标系里测量,都是同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