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教堂的音乐会
七月的利沃夫是一首绵长的夏日诗。阳光把古老街道的石板路晒得发烫,栗子树的浓荫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斑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鲜花和时光缓慢发酵的味道。
伊琳娜女士组织的音乐会定在七月十五日晚上七点,地点是圣乔治大教堂——一座十八世纪的巴洛克建筑,有着淡黄色的外墙和绿色的穹顶。周深第一次走进这座教堂是在抵达利沃夫的第二个月,那时他还是个迷茫的医学生,躲在最后一排听了一场管风琴音乐会。
而今天,他将站在祭坛前唱歌。
音乐会前三天,斯坦尼斯拉夫教授带他进行最后的排练。教堂的声学环境与琴房完全不同——高高的拱顶、大理石地面、木制长椅,形成了复杂的混响场。每一个音符都会在这里反复回荡,像石子投入深井。
“唱慢一点。”教授在空荡荡的教堂里指导,“这里的混响时间超过三秒,如果你唱得太密,声音会糊成一片。”
周深呼吸,开口试了一句舒伯特的《圣母颂》。声音在穹顶下升腾,与管风琴残存的共鸣交织,形成奇妙的立体声场。
“对,就是这样。”教授点头,“记住,在这里唱歌不是对抗空间,是借助空间。让声音像鸟一样,在拱顶之间找到自己的飞行路径。”
排练结束后,周深独自坐在第一排长椅上。夕阳透过彩绘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石板地上投下红蓝绿黄的色块。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陈谨一。
周深:后天的音乐会地点。声学环境很特别。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陈谨一:我已经抵达利沃夫。入住的酒店离教堂步行十分钟。如果需要,我可以今晚去测量教堂的脉冲响应,为你的演唱提供精确的声学参数。
周深愣住了。她提前两天到了?
周深:你已经到了?怎么没告诉我?
陈谨一:航班比预期早了一天。我想先适应时差,确保数据采集时的状态。另外,利沃夫大学的数学系有我想查阅的资料。
总是这样。她的一切行为都有逻辑严密的理由。
周深: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陈谨一:教堂门外。如果你方便的话。
周深几乎是跑出去的。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傍晚的热浪扑面而来。陈谨一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背着那个熟悉的灰色双肩包,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长裤,鼻梁上架着遮阳的墨镜。
一年未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看见他,她摘掉墨镜。
“你晒黑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利沃夫的夏天紫外线很强。”周深走近,“你怎么……突然戴墨镜了?”
“角膜轻微发炎。医生建议避免强光刺激。”陈谨一解释得轻描淡写,“不影响观察和数据记录。”
两人一时无话。广场上的鸽子咕咕叫着,远处有街头艺人在拉手风琴,琴声被夏日的热风吹得断断续续。
“去喝点东西?”周深提议。
“好。我需要补充水分,时差导致我的体液平衡还没完全恢复。”
他们在教堂附近找了一家露天咖啡馆。陈谨一点了柠檬水,周深要了冰咖啡。坐下后,她立刻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调出一张三维声场模型图。
“这是根据教堂的建筑图纸建立的声学模型。”她把屏幕转向周深,“你看,祭坛位置是这个声场的焦点,声音会在这里汇聚,然后向四周扩散。我建议你演唱时稍微往左站30厘米,避开一个可能产生驻波的位置。”
周深看着那张复杂的模型图,看着那些代表声波传播的彩色线条,忽然笑了。
“怎么了?”陈谨一抬头。
“没什么。”他摇头,“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一年不见,你做的模型越来越复杂了。”
陈谨一推了推眼镜:“这是基础工作。精准的数据才能支持有效的分析。”她停顿了一下,“而且,这是你的第一次正式音乐会,需要尽可能完善的条件。”
周深看着她认真调试模型的样子,心里的某个地方变得很柔软。“谢谢你专门飞来。”
“这是研究的一部分。”她头也不抬,“现场录音的数据质量远高于远程传输。我需要采集你在真实声学环境下的演唱样本,与录音棚版本做对比分析。”
“只是为了数据?”
陈谨一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她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他脸上,有几秒钟的迟疑。
“也为了……”她斟酌着用词,“验证我的假设。”
“什么假设?”
“关于‘有味道’的声音在真实空间中的传播特性。”她说得很学术,但语气里有种罕见的犹豫,“我推测,那种声音不仅能触发听觉感受,还能在特定声学环境中引发某种……空间共情效应。”
周深不太完全理解那些术语,但他听懂了重点:她想亲自来听,而不仅仅是通过录音。
柠檬水上来了,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陈谨一喝了一口,然后在平板上开始记录:“这家店的柠檬水糖度约为7%,酸度3.2%,温度8摄氏度,口感评估:良。”
周深笑了:“你连这个都分析?”
“习惯。”她继续打字,“我的味觉和嗅觉比常人敏感2.3倍,这是遗传特征。需要对感官输入进行量化记录,避免信息过载。”
“那我的声音呢?”周深问,“在你那里是什么量级?”
陈谨一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看着他。夏日的风吹过咖啡馆的遮阳伞,在她的白T恤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你的声音,”她慢慢说,“是一个独立的分析维度。不能用常规的感官量级衡量。”
“为什么?”
“因为它同时激活了我的听觉皮层、前额叶的逻辑处理区、还有……”她顿了顿,“一些我还没有完全定位的脑区。这在我的个人神经活动记录中是异常值。”
周深握着冰咖啡杯,手指微微收紧。“所以我是你的……异常值?”
“嗯。”陈谨一点头,“一个很有研究价值的异常值。”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街头艺人的手风琴换了一首曲子,是乌克兰的夏日民歌,欢快得像跳跃的溪流。
“明晚,”周深说,“我会唱三首歌。《圣母颂》《菩提树》,还有一首……我自己写的。”
陈谨一的眼睛亮了一下:“新作品?”
“嗯。叫《教堂的鸽子》。灵感来自这里的鸽子,还有……”他看向她,“一个总是用数据分析我的人。”
陈谨一低头在平板上记录:“曲目《教堂的鸽子》,创作灵感来源:鸽子、数据分析师。情感预测:温暖中带有理性元素。期待样本采集。”
记录完,她抬头:“需要我提供创作建议吗?”
“已经写完了。”周深笑,“不过如果你有建议,我会听。”
“只有一个建议:唱你自己相信的东西。”陈谨一认真地说,“数据可以优化技巧,但无法生成真诚。真诚是唯一无法伪造的情感参数。”
周深记住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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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当晚,圣乔治大教堂座无虚席。两百个座位全部坐满,还有不少人站在两侧的过道里。观众大多是利沃夫本地的音乐爱好者,也有音乐学院的学生和教授。
周深在侧翼的小房间里候场,能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伊琳娜女士的开场致辞,第一位表演者的钢琴独奏,观众礼貌的掌声。他的手心微微出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知道陈谨一坐在第五排左侧——那是声场最佳的位置,她带着专业的录音设备。
斯坦尼斯拉夫教授走进来,拍拍他的肩膀:“准备好了吗?”
周深呼吸:“好了。”
“记住,唱歌是给予,不是展示。把你的声音当作礼物,送给今晚愿意听的人。”
周深点头。
主持人报幕:“接下来,请欣赏男高音独唱,演唱者:周深,来自中国,利沃夫国立音乐学院学生。”
掌声中,周深走上祭坛。灯光从高处洒下,在他脚下投出长长的影子。他微微鞠躬,目光扫过观众席,在第五排左侧停了一秒——陈谨一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微弱的光。
钢琴伴奏响起,是《圣母颂》的前奏。
他开口。声音在教堂的穹顶下升起,纯净、虔诚、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第一段结束时,他听见了自己的回声——不是干扰,是叠加,是空间给予的礼物。
第二首《菩提树》,他唱出了与在上海比赛时完全不同的感觉。不再想着技术,不再想着“要表现什么”,只是成为那个在菩提树下回忆故乡的流浪者。唱到“我不得不再次流浪”时,他的声音里有真实的颤抖——不是技巧,是那一刻涌上来的乡愁。
两首歌唱完,掌声热烈而持久。周深深呼吸,等待掌声平息。
“最后一首歌,”他对着麦克风说,声音因为之前的演唱而有些沙哑,“是我自己写的。叫《教堂的鸽子》,献给这座教堂,献给所有今晚在这里相遇的人。”
钢琴给出一个简单的和弦,与教堂的管风琴声隐隐共鸣。
他开口,声音很轻,像耳语:
“鸽子在彩窗的光影里筑巢
衔来昨日的祷词和明天的面包
翅膀扇动的频率是145次每秒
像某个人心跳的证明……”
观众席里,陈谨一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停顿。她抬起头,看着祭坛上的周深。
他继续唱:
“数学家在第五排左侧计算声场
她的笔尖画出声音的等高线
她说共振峰在这里汇聚
像命运在坐标轴上必然的交点……”
有观众发出会心的轻笑。周深的嘴角微微上扬。
副歌部分,声音开阔起来:
“哦,教堂的鸽子,数据的灵
在频谱图里我们早已相识多年
你分析我的每一个颤音
我计算你推眼镜的间隔时间
这很不浪漫,但很真实
像145赫兹永远不会说谎……”
唱到最后一段,他的目光投向第五排左侧。光线昏暗,他看不清陈谨一的表情,但能看见她平板电脑屏幕的光,稳定地亮着。
“如果声音是数学,你是我的公式
如果数学是音乐,我是你的音符
在无穷的公理系统中
我们相遇的概率曾是0.000034%
但现在,它收敛于1
像教堂的鸽子终会归巢
像我终于学会,用有缺陷的声音
唱一首完美的歌……”
最后一个音符与管风琴的余韵一同消散在穹顶下。
寂静。长达五秒的寂静。
然后掌声如暴风雨般响起,不是礼貌性的,是热烈的、持久的、夹杂着口哨和叫好声的掌声。有人站了起来,然后更多人站起来。
周深鞠躬,一次,两次,三次。他的眼眶发热。
退场时,他在侧翼的阴影里站了很久,等待心跳平复。斯坦尼斯拉夫教授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拥抱了他一下。伊琳娜女士拄着拐杖过来,用俄语说了一句话,周深没听懂,但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赞许。
等观众开始散场时,周深才走出教堂。夏夜的风带来清凉,广场上的路灯已经亮起。他看见陈谨一站在喷泉边,还在操作平板电脑。
他走过去。
“数据分析初步完成。”她头也不抬,“《圣母颂》情感参数0.87,《菩提树》0.93,《教堂的鸽子》……”她停顿了一下,“0.98。创纪录的高分。”
周深呼吸:“你觉得呢?不只是数据,是你觉得。”
陈谨一终于抬起头。喷泉的水珠在她眼镜片上反射着细碎的光。她推了推眼镜,声音很平静,但有种罕见的温柔:
“我觉得,你的声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形状。”
“什么形状?”
“不是完美的球体,也不是规整的多面体。”她认真地说,“是不规则但优美的分形,在无限放大中重复自己的本质。”
周深笑了。这大概是他能得到的最高评价了。
“那首歌,”陈谨一继续说,“《教堂的鸽子》。歌词里提到了一些……个人化内容。”
“嗯。你介意吗?”
陈谨一想了想:“从隐私角度,可能涉及数据泄露风险。但从研究伦理角度,作为研究对象,你拥有使用自身数据的权利。”她停顿,“而且,歌词中提到的‘推眼镜的间隔时间’,我实际测量过,平均值是2.7秒,你的计算是正确的。”
周深看着她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忽然很想拥抱她。但他只是说:“谢谢你来。”
“我应该谢谢你。”陈谨一收起平板电脑,“你提供了极高质量的研究样本。而且……”她看向教堂的穹顶,那里还有灯光透出彩绘玻璃,“你让我看见,数学和音乐可以这样相遇。”
他们并肩走过广场。夜风吹拂,带来远处酒吧的音乐声和人们的谈笑声。
“你什么时候回合肥?”周深问。
“后天。导师催我回去改论文。”
“那我们明天……”
“明天我需要去利沃夫大学图书馆查资料。”陈谨一看了一眼日程表,“下午三点之后有空。如果你需要声乐训练,我可以提供实时分析。”
“明天不训练。”周深说,“我们去看鸽子吧。真正的鸽子,不是歌里的。”
陈谨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个提议的研究价值。然后她点头:“好。鸽子飞行的轨迹符合空气动力学方程,观察有助于理解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模式。”
周深笑了。这就是陈谨一——永远能在浪漫的事情里找到科学的角度。
但这也没关系。因为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语言,是他们用了六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只属于两个人的交流系统。
在教堂的阴影里,在夏夜的星空下,在145赫兹的声音和数学公式之间。
有些东西正在生长,缓慢但坚定。
像分形,像数列,像所有在时间中无限接近但永不重复的美丽事物。
而他们都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
等待那个收敛于1的概率,在现实世界中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