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算法的另一端
合肥的春天干燥多风，中科大校园里的樱花开了又谢，粉白色的花瓣被风吹得满地都是。陈谨一抱着几本厚重的数学专著穿过樱花大道，脚步匆匆——她要去听丘成桐教授的讲座。
十四岁进入中科大少年班，她是班里最小的学生，但不是最受瞩目的那个。因为这里每个人都是天才，都有金牌，都有被媒体渲染过的“神童”故事。陈谨一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的专注——或者说，她的“隔离”。
她不参加社团，不参与闲聊，甚至很少在食堂吃饭。大多数时候，人们看见她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面前堆着比她还高的书，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十点，除了偶尔起身接水，几乎不动。
但没人知道，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她的笔记本电脑永远开着两个窗口：左边是数学论文，右边是声学分析软件。耳机会在下午三点准时戴上——那是利沃夫的上午九点，周深通常会在这个时间发来新的录音。
今天收到的是一段乌克兰语的诗歌朗诵。周深在邮件里写道：
“文学课作业，要求用情感朗读舍甫琴科的诗《遗嘱》。教授说我发音很准，但缺少‘民族的苦难’。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
陈谨一点开音频。周深的声音比唱歌时更低沉，每个乌克兰语单词都咬得很认真。她听不懂内容，但能听出那种努力——努力融入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文化和历史。
她回复：“语言的情感参数与发音准确度是正交变量。我可以尝试建立模型，分析母语者朗诵的情感特征，然后与你的版本对比。需要一些时间。”
周深很快回复：“不用那么麻烦。我只是……想让你听听我的声音。今天利沃夫出太阳了，雪在融化。”
陈谨一看着那句话，手指在键盘上停顿。她切换到浏览器，搜索“利沃夫天气”。果然，今天最高气温3度，多云转晴。
她又搜索“舍甫琴科《遗嘱》”，找到中文译本。是一首关于自由、土地和死亡的诗，沉重的字句。
她回到声学分析软件，上传音频。但这次她没有运行常规分析，而是新建了一个项目，命名为“周深的声音-情感演化跟踪”。
从2010年11月7日到现在，她收集了周深的声音样本187个。最早的只是几句话，最近的是完整的歌曲和朗诵。她把所有样本按时间排序，准备做一个纵向分析——不是技术指标，而是那些“不完美”的演化。
丘成桐的讲座两点开始，现在已经一点四十。陈谨一关掉电脑，把书装进书包。起身时，旁边座位的男生抬起头——那是同班的李彦，物理方向的，总想找她讨论弦理论。
“陈谨一，下午的讲座你去吗？”李彦问。
“去。”
“一起？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关于卡拉比-丘流形……”
“抱歉，我习惯一个人。”陈谨一背上书包，转身离开。
李彦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班里有传言说陈谨一有自闭症，有人说她傲慢，但李彦觉得都不是。他见过她在图书馆对着屏幕微笑的样子——虽然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他觉得，陈谨一心里有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不对外开放。
---
讲座结束后，陈谨一没有回图书馆。她去了实验室——导师特批给她的一小块空间，因为她申请的项目“声音信号的情感量化分析”通过了校级创新计划。
实验室不大，堆满了设备：服务器、示波器、信号发生器，还有她自己组装的声学隔离舱。墙上贴满了频谱图，都是周深的声音分析结果。
项目的最初动机很简单：她想更科学地理解周深说的“情感”。但做着做着，就变成了一个跨学科研究——涉及声学、心理学、神经科学，当然还有她最擅长的数学建模。
今天的工作是完善“情感参数”算法。之前的版本基于混沌理论，但她发现还不够。真正的音乐情感中，那些微妙的变化——比如一个音符的稍许延迟，一次呼吸的轻微颤抖——难以用现有的数学模型捕捉。
她调出周深最新的朗诵音频，戴上高保真耳机，闭上眼睛。
第一次，她没有分析，只是听。
乌克兰语的音节在她的耳中流淌，像陌生的溪水。她听不懂词义，但能感受到某种节奏——缓慢的，沉重的，像是拖着镣铐行走的脚步声。
她想起周深说的“民族的苦难”。乌克兰的历史她略知一二，被大国撕扯的土地，反复被征服的人民。这些她只在历史书上读过，但此刻，通过周深的声音，她仿佛触摸到了那种苦难的温度。
那温度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母亲病逝前的那个冬天，贵阳特别冷。病房的窗户上结着冰花，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还会摸着她的头说：“一一，要勇敢。”
父亲牺牲的消息传来时，她在数学竞赛的考场。考完出来，看见姥姥红肿的眼睛，她就明白了。她没有哭，只是回房间做了一晚上的题。好像只要把那些题目解完，世界就会恢复正常。
苦难有不同的形态，但本质都是失去。
陈谨一睁开眼睛，在草稿纸上写下：
假设：音乐中的情感传递，本质上是苦难经验的共鸣。
验证方法：收集不同文化背景的悲伤音乐样本，分析其声学特征，寻找跨文化的共同模式。
她把这个想法写成邮件，发给周深。在结尾处，她罕见地加了一段个人感受：
“今天我听了你朗诵的诗。虽然我不懂语言，但我听到了沉重。那种沉重让我想起一些往事。也许这就是教授说的‘民族的苦难’——不是知识，是感受。
“你在异国他乡学习感受另一种文化的苦难，这很了不起。
“但如果你觉得太沉重，可以随时给我发点轻松的东西。比如你上次在餐馆唱的《甜蜜蜜》，虽然音准有点问题，但听起来很快乐。”
邮件发出去后，陈谨一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陌生的疲惫。不是解题累了的疲惫，而是情感劳动后的消耗。
她意识到，自己在学习一项新技能：不是数学，不是编程，而是“感受”。
而老师是远在利沃夫的周深，通过声音，通过那些她分析过无数次的声波。
---
周深的回复在深夜到来。不是邮件，是QQ视频请求。
陈谨一刚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了。她戴上耳机，点击接受。
屏幕上出现周深的脸。他瘦了些，头发长了，刘海遮住一点眼睛。背景是他的出租屋，墙上贴着解剖图谱和五线谱的奇怪组合。
“谨一，”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看到你的邮件了。”
“嗯。”
“谢谢你。”周深说，眼睛在屏幕那边看着她，“谢谢你听懂了我自己都没听懂的东西。”
陈谨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是点点头。
“我今天……做了个决定。”周深深吸一口气，“我要从医学院退学，考利沃夫国立音乐学院。”
陈谨一没有表现出惊讶。她早就从数据中看到了预兆——周深发来的录音里，医学相关内容越来越少，音乐内容越来越多；他的声音在唱歌时比在朗诵医学文献时更有活力；情感参数曲线清晰地显示，音乐让他更“真实”。
“你父母会同意吗？”她问。
周深苦笑：“已经吵架了。我爸说如果我要学音乐，就断绝经济支持。”
“那你怎么生活？”
“打工。我在餐馆的工资可以覆盖基本生活，如果不够……”他顿了顿，“我可以多打一份工。”
陈谨一沉默。她的大脑飞速计算：利沃夫的生活成本、音乐学院学费、打工收入的上限、完成学业所需的最低时间……
“不行。”她最终说，“数据不支持。如果同时打工和完成音乐学院课程，你的时间和精力分配会严重失衡，失败概率超过70%。”
周深看着她，眼睛里有种倔强的光：“但我必须试试。”
“为什么？”
“因为……”周深的声音低下去，“因为如果不去做最想做的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太哲学，陈谨一无法用数学模型解答。但她从周深的声音里听到了某种决绝——那种一旦决定就绝不回头的决心。
她想起自己选择数学时的情景。所有人都说“女孩子学数学太难”“纯数学出路窄”，但姥姥只说了一句：“一一喜欢就去学。”
也许有些选择不需要数据支持，只需要勇气。
“我需要你的银行账号。”陈谨一说。
周深一愣：“什么？”
“我拿了国家奖学金，还有竞赛奖金。可以借你一部分。”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等你出名了还我，要算利息。年化利率按国债收益率加三个百分点，这是合理的风险溢价。”
屏幕那边，周深的表情凝固了。他的眼睛开始泛红。
“一一……”他声音哽咽，“我不能……”
“这是投资。”陈谨一认真地说，“我认为你的声音有很高的潜在价值。从数学角度，这是一个有正期望值的风险投资。我的计算模型显示，如果你坚持专业声乐训练，五年后商业成功的概率是38%，十年后是67%。这些概率值得投资。”
周深用手捂住脸。陈谨一看见他的肩膀在轻微颤抖。
“而且，”她补充道，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点点，“如果你失败了，我也不会亏。因为我投资的不是‘歌手周深’，是‘周深’。这个人本身就有研究价值，无论他唱不唱歌。”
周深抬起头，脸上有泪痕，但眼睛很亮：“陈谨一，你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世界上最理性也最浪漫的人。”
陈谨一不太理解这个评价——理性和浪漫似乎是反义词。但她从周深的表情判断，这应该是赞美。
“账号。”她重复。
周深把账号发过来。陈谨一当场操作网银转账，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学生。
“你会收到一条短信确认。”她说，“另外，我需要你每周发一份详细的财务和学习报告。包括收入、支出、课时进度、练习时间。我要监控投资的使用效率。”
周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好，老板。”
“我不是老板，是投资人。”陈谨一纠正，“有区别的。”
视频挂断后，陈谨一坐在电脑前，没有立刻开始学习。她打开一个新的Excel表格，开始建立周深的财务模型。
收入栏：餐馆工资、可能的其他兼职。
支出栏：学费、房租、伙食、交通、其他必要开销。
现金流预测：每月赤字约800格里夫纳（约合200人民币）。
她可以补上这个缺口。奖学金每年三万，她花不完。竞赛奖金还有积蓄。姥姥有退休金，她不需要给家里钱。
但她决定不让周深知道具体数额。她会在每次转账时附上一句话：“这是下个季度的投资款。”好像那真的是商业行为，而不是……别的什么。
室友在梦中翻了个身。陈谨一关掉电脑，躺到床上。
黑暗中，她想起周深流泪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在模糊的视频画面里，泪水在屏幕光中闪烁。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周深的“投资”，本质上是一种害怕。
害怕他因为钱放弃梦想。
害怕他消失在利沃夫的冬天里。
害怕那个145赫兹的声音，再也听不到。
这种害怕无法用数学模型量化，但它真实存在，像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感觉——虽然她可以用心电图测量心率，但无法测量心跳带来的那种……存在感。
陈谨一伸手摸到枕边的手机，点开加密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刚才视频的截图，周深红着眼睛笑的样子。
她在照片下新建了一个标签：#投资标的的情感状态记录
然后她关闭手机，闭上眼睛。
明天还要早起，还要听课，还要研究，还要监控她的“投资项目”。
但在入睡前的模糊意识里，她允许自己想一个不科学的问题：
如果声音可以跨越8816公里传到她耳中。
那么她的心跳声，能传到利沃夫吗？
---
周深的退学手续办了一个月。这期间他和家里爆发了三次激烈争吵，最后一次父亲摔了电话，说“你就死在外面吧”。
陈谨一通过邮件收到周深的“周报”，里面详细记录着每一笔支出，每一节旁听课的内容，每一次声乐练习的进展。财务部分总是赤字，但她每次都会准时转账补上。
第四周，周深在报告的结尾加了一段话：
“今天斯坦尼斯拉夫教授正式收我为学生，不是旁听，是注册学生。他说我的声音里有‘钢铁和丝绸的矛盾质地’，说这很特别。
“但我不知道钢铁和丝绸是什么。我只知道，每次唱歌时，我都会想起你。
“想起你说我的声音像数学一样美。
“我想证明你是对的。
“这就是我现在活着的全部意义。”
陈谨一看着那段话，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回复那段话，只是在转账时把金额提高了20%，附言：“追加投资，用于专业设备购置。请提供采购清单和报价单。”
但那天晚上，她修改了研究项目的方向。从“声音信号的情感量化分析”变成了“特定人声声学特征的长期演化跟踪及其情感表达机制研究”。
论文摘要的第一句是：“本研究以一名青年歌手的声学数据为样本，追踪其在专业训练过程中的声音演化，旨在建立艺术成长与声学特征变化的数学模型。”
导师看到这个方向时很惊讶：“谨一，你怎么对声乐感兴趣了？”
陈谨一回答得面不改色：“声音是物理现象，音乐是数学结构。这是很好的跨学科课题。”
她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
而利沃夫那边，周深用追加的投资买了一个二手录音麦克风和一副更好的耳机。他录的第一段测试音频是一首短短的旋律，只有八个音符，循环往复。
他发给陈谨一，标题是：“钢铁和丝绸的实验。”
陈谨一听完后，回复了详细的频谱分析，最后加了一句：
“钢铁的频率集中在2000-4000赫兹，表现坚定。丝绸的频率在8000赫兹以上，表现柔美。你的声音同时拥有这两个频段的强度。
“这不是矛盾，是丰富。
“继续实验，数据很有价值。”
周深看着那份报告，笑了。
他打开作曲软件，开始写一首新歌。歌名叫《频谱情书》。
第一句歌词是：
“我在8816公里外振动，频率145赫兹，
每秒思念你145次，
这是我能计算出的，
最精确的爱情。”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