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医学课本里的乐谱
利沃夫的第二个学期开始时,周深发现自己同时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
第一个世界是医学院的阶梯教室。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旧书的味道,教授用单调的声音讲解着胫骨前肌的起止点,幻灯片上人体解剖图的血红色线条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刺眼。在这个世界里,周深是那个坐在第三排、永远在记笔记的中国学生。他的拉丁文考试勉强及格,解剖学实验课手会抖,生物化学的代谢通路图在他脑中缠绕成无法解开的结。
第二个世界是音乐学院三楼尽头那间琴房。每周三下午三点,他会准时出现在那里,站在老教授斯坦尼斯拉夫面前。琴房有高大的窗户,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斯坦尼斯拉夫教授从不让他坐下——“歌唱家要站着,永远站着。就像生命,你必须挺直脊梁去承受。”
两个世界的切换需要精确的时间管理。周三下午两点四十,周深从医学院教学楼飞奔而出,穿过被积雪覆盖的市政广场,在三点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琴房门口。他会先花五分钟平复呼吸,然后开始本周的乌克兰民歌学习。
“你的呼吸太浅了。”斯坦尼斯拉夫曾用一根手指戳他的横膈肌位置,“唱歌不是用喉咙,是用这里。你的气息要像河流,源源不断。”
周深努力调整。他想起陈谨一做的那个声乐分析程序里关于“气息流量”的图表,想起她说的“最佳呼吸频率是每分钟12-16次,每次吸气量约500毫升”。他试图把数学的精确带入歌唱的艺术,结果唱出来的音符准确但僵硬。
“停。”教授按住钢琴,“孩子,你在计算,不是在感受。音乐不是数学题。”
“但数学可以帮助理解——”
“理解音乐的最好方式是感受音乐。”教授打断他,浑浊的蓝眼睛盯着他,“你为什么想唱歌?”
周深沉默。琴房的暖气片发出滋滋的水声。
“因为……”他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因为有一个女孩,她说我的声音像数学一样美。我想证明她是对的。”
教授愣了愣,然后大笑,笑声在琴房里回荡:“爱情!最好的理由,也是最坏的理由。但至少是真实的。”
那天教的民歌叫《尼沃奇卡》,一首关于失明女孩的悲伤歌谣。教授说:“唱这首歌时,想象你真的看不见。不是闭上眼睛,是让你的心灵进入黑暗。”
周深试了。他想起刚到利沃夫时语言不通的茫然,想起在餐馆打工时听不懂客人要求的窘迫,想起深夜独自走在陌生街道上的孤独。那种“看不见”的感觉他懂。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了。不再是精确控制的振动,而是从胸腔深处涌出的河流,带着泥沙,带着温度,带着不可预测的弯曲。
教授听完,沉默了很久。
“今天你可以提前下课。”他最终说,“但有个作业:用这种感觉,去唱你的医学课本。”
周深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把解剖学术语唱出来。胫骨前肌,腓骨长肌,主动脉弓——用你刚才唱《尼沃奇卡》的方式。”教授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如果下周你能让这些拉丁文单词听起来像情歌,我就教你颤音的正确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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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深真的尝试了。
那个周三晚上,他在出租屋里对着医学课本发呆。翻开的一页是循环系统,密密麻麻的术语:心肌层、心内膜、窦房结、房室束……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用《尼沃奇卡》的旋律唱出“心肌层”。
声音出来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沉,共鸣饱满,竟然……不难听。
他录了一小段,发给陈谨一。没有解释,只有音频文件。
半小时后,回复来了。
陈谨一:这是乌克兰民歌的新变体?旋律结构类似,但歌词我听不懂。
周深:是拉丁文。医学术语。
陈谨一:……你还好吗?
周深笑了,打字回复:我在做声乐作业。教授让我把解剖学术语唱出感情。
陈谨一:从声学分析看,你这次的共鸣峰分布比之前任何录音都理想。所以这个作业有效。
周深:谨一,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懂我的声音。
陈谨一:我只是懂数据。
周深:不,你懂我。
这句话发出去后,周深盯着屏幕,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太直白了,他想撤回,但已经超过两分钟。
陈谨一没有立刻回复。对话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闪烁了整整三分钟。
陈谨一:数据不会说谎。你的声音在过去六个月里发生了显著变化。基频稳定性提高11%,泛音丰富度增加23%,情感参数——这是我新开发的指标——从0.34提升到0.71。这些变化与你的学习曲线吻合。
周深看着那条消息,忽然明白了——这是陈谨一的表达方式。她用数字说“我一直在关注你”,用图表说“我看到了你的成长”,用算法说“我懂你”。
周深:那个情感参数,怎么算的?
陈谨一:基于声波的非线性特征。传统声学分析只关注线性参数,但人类情感的表达往往体现在非线性振动中。我建立了一个模型,用混沌理论分析你声音中那些“不完美”的部分——轻微的走调,气息的波动,共鸣的随机变化。这些“不完美”里藏着情感。
周深:所以你在分析我的……不完美?
陈谨一:那些不完美让你真实。
周深放下手机,走到窗前。利沃夫的夜晚安静得像一幅油画,远处教堂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他想,也许这就是他和陈谨一之间的默契。她不会说“我想你”,但会写一个程序来分析他的声音变化。他不会说“我爱你”,但会把她的数学笔记放在枕头边。
有些情感太庞大,庞大到无法用语言承载。
需要用音乐,需要用数学。
需要用跨越8816公里的电波,在深夜的出租屋和凌晨的实验室之间,无声地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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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院的期中考试周,周深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第四个晚上,他在图书馆睡着了,头埋在循环系统的图谱里,梦见心肌细胞在唱歌。
醒来时是凌晨四点,图书馆空无一人。他摸出手机,看到陈谨一发来的消息——八小时前的,那时他还在考试。
陈谨一:我证明了一个引理。关于拓扑空间中的路径连通性。结论是:在足够高维的空间里,任何两点之间都存在连续路径。这让我想起我们。
周深揉着酸涩的眼睛,打字回复:所以我们之间也有路径?
消息发出去他才意识到中国现在是上午十点,陈谨一应该在上课。但她几乎是秒回。
陈谨一:你还没睡?
周深:刚醒。在图书馆睡着了。
陈谨一:去睡觉。立刻。
周深:还有一章没看完。
陈谨一:睡眠剥夺会降低40%的记忆效率。你现在的学习是无效的。
周深笑了。总是这样,她用数据说话。
周深:谨一,我可能不适合学医。
这句话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在凌晨四点的脆弱时刻发了出去。
陈谨一没有立刻回复。周深盯着屏幕,想象她在合肥的实验室里,看着这条消息,眉头微皱的样子。
五分钟后,回复来了。
陈谨一:适合的定义是什么?如果是“能够完成课程并通过考试”,数据显示你的成绩在班级前30%,适合。如果是“热爱并愿意终身从事”,你需要自己回答。
周深:我不热爱。我学医是因为父母希望,因为这是“稳妥”的选择。
陈谨一:那唱歌呢?
周深:唱歌让我感觉活着。
又是长久的沉默。周深几乎能听见电流穿过海底电缆的嗡鸣。
陈谨一:生命是有限资源。优化问题是在约束条件下最大化目标函数。你的约束条件是时间、金钱、家庭期望。你的目标函数是什么?
周深看着那个问题,忽然想起斯坦尼斯拉夫教授的话:“你为什么想唱歌?”
他打了很长一段话,关于梦想,关于热爱,关于那种不唱歌就觉得不存在的空虚感。但最后全都删了,只留下一句:
周深:我想成为能让你一直分析的声音。
这次陈谨一回复得很快。
陈谨一:那你已经成功了。从2010年11月7日到现在,我分析了你的声音187次。每次频谱都不一样,每次都有新的发现。
陈谨一:周深,你是我的长期研究课题。我不接受课题中途废弃。
周深盯着那两行字,眼眶发热。图书馆的灯忽然自动熄灭了一排——凌晨的节能设置。他在逐渐暗下去的光线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周深:好。我不放弃。
周深:你也不要放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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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后,周深生了一场病。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在出租屋里躺了三天。
生病的日子时间变得粘稠。他昏昏沉沉地睡着,醒来,喝水,吃药,再睡去。梦里全是混乱的画面:解剖课上的人体骨骼在唱歌,斯坦尼斯拉夫教授拿着听诊器检查他的声带,陈谨一在黑板前写满他看不懂的公式。
第三天晚上,烧退了些,他勉强坐起来,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十七封未读邮件,大部分是课程通知。但有一封来自陈谨一,标题是:“针对呼吸道感染期间的声带保护方案”。
他点开。不是简单的建议,而是一份完整的研究报告:
摘要:基于声带黏膜的生理特性和上呼吸道感染的病理机制,本方案提出在感染期间维持声带健康的优化策略。核心原则是:减少机械刺激,增加血供,控制炎症反应。具体措施包括……
后面跟着详细的步骤:温水雾化吸入的频率和时间,特定音域的禁唱令,恢复期的渐进训练计划。甚至附上了一张体温与声带黏膜肿胀度的关系曲线图。
报告最后有一段手写的扫描笔记:
“数据表明,声带在感染后的恢复期存在‘超量恢复’现象,类似肌肉训练。合理规划,这次生病反而可能提升你的声音能力。
但前提是:现在立刻休息,不要说话,不要唱歌。
等我给你发可以恢复训练的指令。”
周深靠在床头,把那段话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打开摄像头,录了一段视频——没有声音,只是对着镜头,用口型说:“谢谢。”
视频发出去后,他准备关电脑,却注意到陈谨一的QQ签名改了。以前一直是“在解某道题”,现在变成了:“在研究声音的愈合”。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生病的这三天,陈谨一可能查阅了声带生理学、耳鼻喉科学、甚至免疫学的资料。她把他的病当作一个研究项目,用数学家的严谨和科学家的执着,寻找最优解决方案。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说了一句“我感冒了”。
周深关掉电脑,躺回床上。窗外,利沃夫的夜空开始飘雪。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缓缓旋转,像无数个微小的音符,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旋律。
他想,也许爱就是这样——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的声音写一份学术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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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好后的第一堂声乐课,斯坦尼斯拉夫教授仔细检查了他的喉咙。
“恢复得不错。”教授满意地说,“你采取了科学的方法。”
“是一个朋友帮我制定的方案。”周深说。
“那个说你的声音像数学一样美的女孩?”
周深点头。
教授坐回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轻轻划过一串琶音:“你知道吗,在音乐史上,很多伟大的作品都诞生于病中。舒伯特在患梅毒时写了《冬之旅》,肖邦在肺结核晚期创作了最后的玛祖卡。疾病让人脆弱,也让人深刻。”
他看向周深:“所以,用你病愈后的第一个声音,唱点什么吧。不是作业,是你最想唱的。”
周深想了想。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利沃夫冬日的街道——积雪覆盖的屋顶,行人呼出的白气,远处电车叮当驶过。
然后他开口,唱的不是乌克兰民歌,也不是医学拉丁语,而是一首中文歌。他前几天刚写的,还没有歌词,只有旋律。
那旋律很简单,几个音符来回起伏,像呼吸,像心跳,像远方地平线的轮廓。他唱得很轻,几乎像耳语,但每个音都稳稳地落在共鸣点上。
唱完后,琴房里一片寂静。斯坦尼斯拉夫教授的手停在琴键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这是什么歌?”最终教授问。
“还没有名字。”周深说,“只是一个……想法。”
“关于什么的想法?”
周深看向窗外,利沃夫的天空是那种冷冽的灰蓝色,和中国南方的天空完全不同。但此刻,他觉得那片天空下站着一个人,在听。
“关于距离。”他说,“关于虽然相隔很远,但某种东西一直在振动,像琴弦的两端。”
教授点点头,没有追问。他开始弹奏一段新的旋律,是下一首乌克兰民歌的前奏。
但周深心里知道,那首没有名字的歌,是写给陈谨一的。
那天晚上,他把旋律录下来,发给她。没有解释,只是音频文件。
一个小时后,陈谨一回复了。不是文字,也不是分析报告,而是一张图片——频谱图。
图上有他唱的那段旋律的声波,但在旁边,她用另一种颜色叠加了另一条曲线。两条曲线的形状惊人地相似,像是镜像,像是回声。
图片下方有一行小字:
“我把你去年在贵阳唱《雨后你不见了》的频谱(蓝色)和今天的频谱(红色)做了对比。
虽然旋律完全不同,但核心振动模式保持了67%的一致性。
就像一个人的笔迹,无论写什么内容,都有独特的特征。”
“周深,你的声音有指纹。
而我已经学会了辨认。”
周深看着那张图,看着两条交织的曲线,忽然明白了陈谨一没有说出口的话:
无论他在哪里,唱什么歌,变成什么人。
在她那里,他始终是2010年秋天那个在夕阳下递还身份证的少年。
那个声音的指纹,永远不变。
就像数学里的恒等式,无论变量如何取值,等号始终成立。
而他终于明白,这8816公里的距离,这五小时的时差,这完全不同的生活和语言——
都没有改变那个最简单的等式:
周深的声音 = 陈谨一的研究课题 = 某种尚未命名但真实存在的情感
夜很深了。利沃夫在沉睡,合肥即将迎来黎明。
周深打开作曲软件,开始为那段旋律填词。第一个词他写了很久,删了又改,改了又删。
最终,他敲下一个字:
《等》。
等距离缩短的那天。
等时差消失的那刻。
等两个世界,在某个未知的坐标,终于重逢。
而在那之前,医学课本的页码间会夹着乐谱,琴房的窗户会映出解剖图谱。
他会继续在两种语言、两个世界、两种人生之间。
行走,歌唱,等待。
因为有人,在用频谱图的方式,说:
“我在这里。我听得见。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