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各自朝圣的道路
飞机在云层之上穿行,机舱内灯光调暗,大部分乘客沉入睡眠。周深靠窗坐着,额头抵着冰冷的舷窗,俯瞰下方渐渐远去的中国海岸线。
一万米高空,一切都变得渺小。山川河流缩略成地理课本上的插画,城市灯火连成发光的蛛网。他想起陈谨一说过的某个定理——在足够大的尺度上,混沌会呈现出秩序。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起飞前最后下载的几首歌,其中有一首是陈谨一发来的。不是她唱的——她不会唱歌——而是一段音频,是她用数学软件生成的“声音”。
“我用傅里叶级数模拟了你声音的频谱特征,”她在邮件里写道,“然后写了个算法,让它‘唱’出圆周率的前一百位。3.1415926535……每个数字对应一个音高。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我觉得你会懂。”
确实很奇怪。机械的电子音,精确到毫秒的节奏,没有任何人类歌唱的情感波动。但周深听出了背后的意图——她在用她唯一擅长的方式,为他送行。
飞机遇到气流,轻微颠簸。周深抓紧扶手,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离家这么远。
---
利沃夫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刚过,第一场雪就覆盖了这座古老的城市。哥特式教堂的尖顶戴着白帽,石板路结了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周深住在市中心一栋老式公寓的三楼,房间不大,十平方米,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挤满了。墙纸是苏联时期的花纹,边缘卷曲泛黄。唯一的窗户对着天井,采光不好,白天也要开灯。
医学预科的课程比他想象的沉重。拉丁文术语像咒语,解剖学图谱上的肌肉和骨骼名称需要死记硬背,生物化学的分子式在他眼前跳舞。更糟的是语言——虽然入学前突击学了三个月乌克兰语,但教授浓重的口音和飞快的语速还是让他如听天书。
第一个月,他在课堂上录了音,晚上回到出租屋,戴着耳机一遍遍听,查字典,做笔记。经常熬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七点又要起床去上课。
十一月某个深夜,周深对着满桌的医学教材,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他抓起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最终却点开了QQ。
陈谨一的头像暗着——北京时间凌晨五点,她应该还在睡。
他点开对话框,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一张照片:书桌上摊开的解剖学课本,旁边是吃了一半的黑面包和冷掉的红菜汤。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陈谨一回消息了。
陈谨一:你没睡?
周深:作业太多。你怎么醒了?
陈谨一:做噩梦了。梦见一道题解不出来。
周深笑了。这才是陈谨一,连噩梦都这么有特色。
周深:什么题?
陈谨一:拓扑学的一个引理。醒了发现确实有问题,就起来改了。
周深:现在改完了?
陈谨一:嗯。你呢?需要帮忙吗?
周深看着那句话,鼻子突然一酸。他拍了张拉丁文作业的照片发过去。
周深:能帮忙翻译吗?
陈谨一:等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陈谨一发来一个文档。不是翻译,而是一个自制的小程序界面。
陈谨一:我写了个简单的OCR识别程序,连接了医学拉丁语词典。你把作业拍清楚点,它能自动识别并标注。准确率大概85%,剩下的需要人工校对。
周深愣住了。他试着拍了一页,上传。几秒后,文档上密密麻麻的拉丁文旁出现了中文标注,专业术语还附了简图说明。
周深: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个?
陈谨一:上周。你不是说医学教材很难吗?我就想,能不能用算法辅助学习。目前还是测试版,有bug及时反馈。
周深看着手机屏幕,眼睛发烫。他想起离家前母亲的话:“出去就好好学医,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父亲说:“唱歌能当饭吃吗?”
而万里之外,一个十三岁就保送中科大的数学天才,为了帮他学医,专门写了个程序。
周深:谢谢。
陈谨一:不客气。投资要看到回报,你别挂科。
---
利沃夫国立音乐学院的旧楼在市中心另一头,离医学院步行二十分钟。周深每周三下午没课,就背着书包溜过去。
第一次去时,他在走廊里徘徊了半小时,不敢进任何一间琴房。最后是一个白发老教授发现了他,用带口音的英语问:“孩子,你在找谁?”
“我……我想听声乐课。”周深用蹩脚的乌克兰语说。
老教授打量他,目光锐利:“你是学生?”
“医学院的预科生。”
“想学唱歌?”
周深点头,心跳如鼓。
老教授沉默片刻,推开了旁边一扇门:“今天是我的大师课,进来吧。但只准听,不准说话。”
那堂课改变了周深在利沃夫的生活。
他见识了真正的声乐训练——不是KTV里的随意哼唱,而是精确到每个元音的口型、每个音符的气息支撑、每个乐句的情感处理。那个下午,他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笔记本上记满了自己发明的符号:箭头表示气息走向,波浪线表示颤音,星号标注共鸣点。
下课后,老教授走到他面前:“你叫什么?”
“周深。中国的周,深度的深。”
“为什么想学唱歌?”
周深沉默了。他想起父母的期待,想起医学院沉重的课业,想起那个说他“声音很好听”的女孩。
“因为……”他抬起眼睛,“因为不唱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存在。”
老教授看了他很久,久到周深以为会被赶出去。然后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每周三下午三点,我的工作室。不收你钱,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不能耽误医学课程;第二,每次来要带一首新学会的乌克兰民歌。”
周深接过名片,手指微微颤抖:“谢谢您……为什么?”
老教授转身收拾乐谱,背对着他说:“我年轻时也想学医,家里不让。后来我成了歌唱家,我儿子成了医生。”他顿了顿,“人生有时候需要一点叛逆,孩子。只要叛逆得够认真。”
那天晚上,周深第一次给陈谨一发了一段完整的演唱视频。不是对着麦克风录的,是用手机在琴房里拍的,画面晃动,音质粗糙。
他唱的是刚学会的乌克兰民歌《Verbovaya Doschechka》,一首关于柳枝和小木板的古老歌谣。歌词他还不全懂,但旋律里的忧伤穿透了语言。
视频发过去后,他紧张地等了半个小时。陈谨一通常回复很快,尤其是关于音乐的分析。
终于,消息来了。
陈谨一:这首民歌的旋律基于自然小调音阶,音域跨度九度。你第二段副歌的最后一个长音,持续了6.3秒,期间声压级衰减了12分贝,衰减曲线接近指数函数。这说明你的气息控制有进步。
周深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还是技术分析。
但下一条消息紧接着来了:
陈谨一:这首歌在唱什么?听起来很悲伤。
周深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陈谨一第一次问及音乐的情感内容。
周深:我也不完全懂。大概是关于离别,关于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陈谨一:哦。
周深:怎么了?
陈谨一: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里有种不同的东西。不是技术上的,是别的。我分析不出来。
周深盯着那句话,忽然明白了——陈谨一正在学习“听”音乐,而不仅仅是“分析”声音。就像他正在学习“说”乌克兰语,而不仅仅是“翻译”单词。
周深:那是思念。我想家了。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闪烁了很久很久。
陈谨一:我也想。不是想家,是……
她没有说完。
但周深懂了。
---
十二月的利沃夫进入真正的严冬。气温降到零下十五度,周深的出租屋没有暖气,只有一个老旧的电暖器,开到最大也只能让房间不那么冰冷。
更糟的是钱。父母给的生活费交了房租和学费后所剩无几,他必须打工。在留学生论坛上找到一份中餐馆的工作,每周五、六晚上,从六点到十一点。
餐馆老板是浙江人,五十多岁,姓林。第一次见面时,林老板上下打量他:“学生?能干什么?”
“洗碗、端菜、打扫,什么都能干。”周深说。
“会唱歌吗?”
周深一愣:“什么?”
“周五晚上有本地人来吃饭,喜欢听点中国歌。”林老板点燃一支烟,“你要会唱,工资加百分之二十。”
于是周五晚上的“长江餐馆”有了特别的节目。八点整,周深会站在餐馆角落那架走音的钢琴旁,唱一两首中文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但愿人长久》。食客多是中年华侨,听着听着会红了眼眶。
有个常来的老奶奶,每次都会在桌上放一张折好的纸钞。周深第一次发现时追出去还她,老奶奶摆摆手,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孩子,你唱歌让我想起我儿子。他也在很远的地方。”
周深收下了钱,也收下了那份沉重的乡愁。
打工的第三个周五,他收到陈谨一的消息。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压缩包。
陈谨一:我做了一个声乐训练辅助程序。输入你的录音,它能分析音准、节奏、共鸣分布,并生成针对性练习建议。基于机器学习,数据越多越准。你用用看。
周深回到出租屋已经快凌晨一点。他打开电脑,下载压缩包,安装程序。界面简洁得近乎简陋,但功能强大得惊人。
他上传了今晚在餐馆录的一段《月亮代表我的心》。几分钟后,程序生成了一份八页的报告:
· 第12秒,“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的“深”字,音高偏低0.3个半音
· 第34秒,换气时间比最佳值长0.5秒
· 第51秒,头腔共鸣比例可提升12%
· 整体评价:情感表达充分,技术细节有待优化
报告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程序版本1.0,开发者:陈谨一。特别鸣谢测试用户:周深。”
周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打开摄像头,录了一段视频。没有唱歌,只是说话。
“谨一,我刚从打工的地方回来。利沃夫现在零下十八度,我走回来用了二十分钟,围巾上都结了冰碴。餐馆老板今天夸我唱歌好听,给了我小费。我用那笔钱买了条厚一点的被子。”
他停顿,擦了擦眼睛。
“你的程序我用了,太厉害了。你怎么做到一边学数学一边写程序的?对了,我今天学会了一个乌克兰语单词:‘туга’,意思是‘深切的乡愁’。教授说这个词没有完全对应的英文翻译,因为它包含了悲伤、思念和某种甜蜜的痛苦。”
“我想这个词很适合我现在的心情。我想家,想贵阳的酸汤鱼,想六中门口的玉兰花。也想你。”
“但我很好,真的。我在学医,也在学唱歌。我在长大。”
“你也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熬夜。姥姥身体怎么样?代我问好。”
“晚安,谨一。或者该说,早安。”
视频发出去后,周深关掉电脑,钻进新买的被子里。被子有股樟脑丸的味道,但足够厚,足够暖和。
窗外,利沃夫的雪静静地下着。远处教堂传来凌晨一点的钟声,沉重而悠远。
而在中国合肥,中科大少年班的宿舍里,陈谨一戴着耳机,一遍遍看着那段视频。
她暂停在周深说“我想你”的那一刻,截了图。照片上的周深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睛依然很亮。
她把照片存进那个加密相册。相册的名字已经改了,从“145-3.14159-0.000034”变成了“145-利沃夫-8816”。
145是他的基频。利沃夫是他所在的城市。8816是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单位是公里。
她打开一个新的笔记本,开始写程序。这次不是声学分析工具,而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模拟——输入两个地点的坐标,计算时差、距离、最佳通讯时间。
程序运行后,屏幕上出现一条弧线,连接着合肥和利沃夫。弧线旁动态显示着数据:
当前时间差:5小时
当前距离:8816公里
最佳通话时间窗口:北京时间14:00-17:00(利沃夫时间09:00-12:00)
陈谨一盯着那条弧线看了很久。
然后她打开数学作业,开始解一道复杂的拓扑学问题。题目要求证明:在三维空间中,任何闭合曲线都可以连续变形为一个圆。
她证明到一半,忽然停笔。
如果空间不是三维的呢?如果加入时间维度呢?那么连接两点的就不是最短的直线,而是一条时空中的世界线。沿着这条线,现在可以影响过去,未来可以定义现在。
就像此刻,利沃夫的雪落进她的算法里,合肥的月光照进他的歌声中。
距离不是分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连接。
陈谨一在证明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在四维时空里,分离只是视角问题。
只要参照系选取得当,我们始终相邻。”
她合上笔记本,关掉台灯。
窗外,合肥的夜空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陈谨一辨认出北极星,然后沿着它想象一条看不见的线,向北,再向北,穿过蒙古草原,穿过西伯利亚雪原,最后落在那座叫利沃夫的古老城市。
那里有个人,正在梦中。
也许梦里有故乡的玉兰,也许梦里有她的算法。
也许梦里有某种还未被命名的情感,正在雪夜里悄悄生长。
而时间会见证,距离会度量。
总有一天,两条世界线会再次交汇。
在那之前,他们各自朝圣,各自成长。
在医学教科书和数学公式之间,在乌克兰民歌和声学算法之间。
在8816公里的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