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两点五十八分,陈谨一第三次检查了厨房。
酸汤鱼的食材已经备好——姥姥一早就去菜市场挑了最鲜活的鲤鱼,此刻正养在水盆里吐着泡泡。折耳根洗净切段,西红柿在篮子里红得透亮,木姜子油的小瓶立在调料架最显眼处。
她看了眼墙上的钟。秒针不紧不慢地走向十二。
门铃在三点整准时响起。
陈谨一打开门,周深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我算过了,”他笑着说,“从3栋走到7栋,正常速度需要四分钟。我两点五十六出发的。”
陈谨一侧身让他进来:“你很准时。”
“必须的,和数学天才约会怎么能迟到。”周深自然地换鞋,把塑料袋拎进厨房,“我买了豆腐和豆芽,还有这个——”
他掏出一小包深绿色的叶子:“鱼香菜,本地人叫‘木姜菜’。放酸汤鱼里特别香,我家每次都放。”
陈谨一拿起一片叶子闻了闻,气味独特,带着某种类似柠檬的清新。她不知道酸汤鱼要放这个。
“你怎么会做酸汤鱼?”她问。
周深已经系上了昨天那条柴犬图案的围裙,动作熟练得像在自己家:“我妈是凯里人,酸汤鱼是家传手艺。我从小学就开始帮忙打下手了。”
陈谨一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他处理食材。周深杀鱼的动作干净利落——去鳞、剖腹、取出内脏,一气呵成。鱼身两侧划上整齐的刀口,每一刀的深度和间距几乎一致。
“你做事很有条理。”她评价道。
“跟数学没关系,纯粹是熟能生巧。”周深抬头冲她笑,“对了,你今天没戴眼镜?”
陈谨一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在家一般不戴。度数不高,只有看远处才需要。”
“不戴眼镜好看。”周深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处理鱼,耳尖微微发红,“我是说……看起来没那么严肃。”
陈谨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转身去洗西红柿,水声掩盖了厨房里短暂的沉默。
酸汤鱼的制作过程像一场精密的化学反应实验。周深一边操作一边讲解:
“先炒西红柿,要炒出红油。”
“现在加糟辣椒,这个是酸味的来源。”
“水要一次性加够,中间不能再添。”
“鱼要等汤滚了再下,先下鱼头煮三分钟。”
陈谨一认真地听,脑子里自动将这些步骤转化成流程图:输入(食材)→ 处理(烹饪)→ 输出(成品)。每一个环节都有时间节点和状态判定。
“你在背菜谱吗?”周深看她专注的样子,觉得有趣。
“不是。我在想,烹饪和数学证明有相似之处。”陈谨一慢条斯理地说,“都需要正确的步骤序列,每一步都有其必要性。如果跳过某个步骤,或者顺序错了,结果就会失败。”
周深想了想,点头:“有点道理。就像唱歌,气息、发声、共鸣、咬字,每一步都不能乱。”
鱼下锅后,需要炖煮十五分钟。周深擦了擦手,提议:“要不要听我昨天录的新歌?”
陈谨一点头。两人从厨房移到狭小的客厅,周深掏出手机,插上耳机,分给她一只。
耳机里传来清澈的钢琴前奏,然后是周深的声音:
“晨光爬上旧书桌的裂痕/昨夜未解的题还停在第三行/粉笔灰在光束里缓慢沉降/像时光的骨灰轻轻落在地上……”
陈谨一闭上眼睛。这次她不只是听声音的频率,还在听歌词。那些意象——旧书桌、未解的题、粉笔灰——是她每天生活的组成部分,但被他唱出来,忽然有了某种诗意的重量。
歌曲结束,她睁开眼:“这是你写的?”
“嗯。词和曲都是。”周深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怎么样?”
陈谨一摘下耳机,认真地想了想:“旋律线简单但优美,副歌部分的和声进行有数学上的对称性。歌词……很真实。”
“真实?”
“嗯。我每天都在那样的书桌前做题,粉笔灰确实会在阳光里慢慢落下来。”陈谨一顿了顿,“但你把它写成了歌。这很……厉害。”
周深笑了,那个酒窝又出现了:“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我给我妈听,她说‘你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多做几套卷子’。”
“他们不懂。”陈谨一难得地用了比较强烈的语气,“把日常变成艺术,这本身就需要天赋。”
姥姥从卧室出来,闻到香味:“好香啊!小周的手艺真不错!”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折叠餐桌前。酸汤鱼在电磁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蒸汽里混合着酸香、辣香和鱼香。周深先给姥姥盛了一碗汤,然后是陈谨一,最后才是自己。
“尝尝看。”他期待地看着她们。
陈谨一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酸味柔和,辣味适中,鱼肉的鲜甜和木姜子油的独特香气完美融合。更难得的是,所有的味道层次分明,却又和谐统一。
“很好吃。”她客观地评价,“酸度和辣度的比例大约是3:2,这个比例既能刺激味蕾,又不会掩盖鱼的本味。木姜子油的添加量恰到好处,多了会抢味,少了就失去特色。”
周深听得目瞪口呆:“你……连吃饭都在分析数据?”
“习惯了。”陈谨一又夹了一块鱼肉,“你的厨艺很好。如果量化评分,我可以给87分。”
“满分100?”
“嗯。扣分项是豆腐煮得稍微过了一点,孔隙吸收了太多汤汁,影响了口感。”
周深大笑起来:“陈谨一,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姥姥也跟着笑:“我们一一啊,从小就这样。三岁吃苹果,还要先数上面有几个斑点。”
那顿饭吃了很久。周深讲了更多学校的事——高三的紧张、同学的趣事、对未来的迷茫。陈谨一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精准地抓住重点。
“你说你想考音乐学院,但父母反对。”她放下筷子,“那么你有备用方案吗?”
周深叹了口气:“有。如果考不上,或者他们坚决不同意,我可能会听他们的去学医。但……我不想放弃音乐。”
“为什么?”陈谨一问得很直接,“我是说,为什么是音乐,而不是其他?”
周深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天色渐暗,厨房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因为……”他缓缓说,“声音是我表达自己的唯一方式。我小时候很内向,不爱说话。但当我唱歌时,我能说出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那些歌词,那些旋律……它们是我情绪的出口。”
他看向陈谨一:“你呢?为什么是数学?”
这次轮到陈谨一沉默了。她看着碗里漂浮的鱼香菜,那些深绿色的叶子在水面打着旋。
“因为数学不会骗人。”她轻声说,“1+1永远等于2,π永远是无理数,黎曼猜想无论解不解得开,它都在那里。数学是……确定的。在不确定的世界里,我需要确定的东西。”
姥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很轻。陈谨一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周深明白了——这个13岁的数学天才,有着比她年龄沉重得多的过去。
饭后,周深再次抢着洗碗。陈谨一收拾餐桌时,发现他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
妈妈:晚上早点回来,你爸要和你谈谈填志愿的事。
她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周深洗完碗出来,已经快六点了。他解下围裙,叠好放在椅背上:“我得回去了。”
陈谨一点头,送他到门口。在周深换鞋的时候,她忽然说:“我有个东西给你。”
她快步走进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U盘:“这里面有一些数学题。不是作业,是我自己整理的……有趣的题。如果你学习累了,可以做着玩。”
周深接过U盘,金属外壳还带着她的体温:“谢谢。”
“还有,”陈谨一补充,“如果你需要……找人讨论音乐的事,可以找我。虽然我不懂音乐,但我懂数据。也许能帮你分析一些东西。”
周深看着她认真的眼睛,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好。”他郑重地说,“我也会给你发我唱的歌。每一首。”
门在身后关上。周深握着那个小小的U盘走下楼梯,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回到自己家,父母还没回来。他打开电脑,插入U盘。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给周深”。
点开后,是几十个PDF文件,每一个文件名都像是一道谜语:
· “棋盘上的麦粒:指数增长的威力”
· “哥尼斯堡的七座桥:图论的起点”
· “不可能的三明治:拓扑学的趣味”
· “永无止境的兔子:斐波那契数列之美”
每个文件里不仅有题目,还有陈谨一写的解题思路、拓展思考、甚至相关的数学史故事。最后一页总有一行手写体的小字:“这道题让我想到……”
周深点开“永无止境的兔子”,看到最后一页的手写笔记:
“这道题让我想到:有些数列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无限的生长可能。就像有些人,看似普通,却有着不可预测的未来。”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打开录音软件,戴上耳机。
今天他想录一首新歌。不是翻唱,是原创。歌词的灵感来自下午的对话,来自酸汤鱼的蒸汽,来自那个说“数学不会骗人”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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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栋三楼,陈谨一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数学题,而是一本空白的乐谱本。
她试着把下午周深唱的那首歌的旋律记下来。但五线谱对她来说太陌生了——那些蝌蚪一样的音符,在横线上跳跃,难以捉摸。
最后她放弃了谱子,转而画坐标系。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她凭记忆估算的音高。一条起伏的曲线逐渐成型,像山脉的轮廓,像心跳的轨迹。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深的消息。
周深:U盘里的题我看了,太厉害了!那个棋盘麦粒的问题,真的存在吗?
陈谨一:存在。是古老的印度传说,国王要奖励发明国际象棋的智者,智者要求第一格放一粒麦子,第二格两粒,第三格四粒……以此类推。最后整个王国的麦子都不够。
周深:这得是多少啊?
陈谨一:2^63-1粒。大约是922亿亿粒,相当于全世界两千年小麦产量的总和。
周深:……我突然觉得数学好可怕。
陈谨一:但也很有趣,不是吗?
对话停顿了一会儿。陈谨一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光标闪烁了将近一分钟。
周深:谨一,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陈谨一:问。
周深:你快乐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直接。陈谨一的手指悬在手机键盘上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快乐是什么?是解开难题时的成就感?是看到漂亮证明时的审美愉悦?还是……像今天下午那样,和一个人安静地吃饭、听歌、谈论各自的世界?
陈谨一: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周深:那你现在想想。
她真的开始想了。用她最擅长的方式——列举可能性,评估权重,得出结论。
可能性1:快乐是解出难题 → 权重0.4
可能性2:快乐是学到新知识→ 权重0.3
可能性3:快乐是和姥姥在一起→ 权重0.2
可能性4:快乐是……认识新朋友→ 权重0.1
加权平均后,她输入:
陈谨一:根据我的分析,我有67%的概率是快乐的。
周深:……你连这个都要算?
陈谨一:不然呢?
周深: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特别。晚安,谨一。明天还能找你吗?
陈谨一:可以。我明天下午三点之后有空。
周深:好。那明天见。做个好梦。
陈谨一放下手机,走到窗边。3栋二楼的灯还亮着,她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前,似乎在对着电脑做什么。
她回到书桌前,翻到笔记本新的一页。这次没有画声波图,而是写了一行字:
周深问了一个我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很少见。
想了想,她又补充:
但也许,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
就像有些相遇,不需要理由。
窗外,贵阳的夜空难得地出现了几颗星星。陈谨一关了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周深下午唱的那首歌。那些关于旧书桌、未解题、粉笔灰的歌词,在黑暗里有了不同的质感。
她忽然想到:也许快乐不是一道可以求解的方程。
也许它更像音乐——无法用公式完全描述,但当你听见时,就知道它存在。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
而在不远处的3栋,周深刚刚录完新歌的demo。他给文件命名为:“给谨一的歌 - 未完成”。
歌词的最后一段写着:
“你站在确定的彼岸/我在混沌的此岸歌唱/如果数学是永恒的语言/我愿是其中最美的变量”
他点击保存,关掉电脑。
两个房间,两盏台灯相继熄灭。
贵阳的夜晚温柔地笼罩着这个老旧小区,像是保守着一个年轻的秘密——
有些故事,才刚刚写下第一个逗号。
而接下来的篇章,会由时间、选择和某种叫做“缘分”的概率,共同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