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被拉扯得格外漫长。每一刻都像在薄冰上行走,细微的声响都足以惊心动魄。
小桃这次学聪明了。她没有直接去接近刘婶子,而是找了相熟的、同在针线房当差的一个小丫头,借口想看看刘婶子新得的绒线花样,学着配色。那小丫头不疑有他,趁着刘婶子去茅厕的功夫,悄悄将那个搁在针线筐边的绣囊拿给小桃看了一眼。
“花样是新鲜,绒线颜色也亮,不过就这么一小缕,不够做什么的。”小丫头嘀咕道。
小桃快速扫了一眼。绣囊是普通的青布缝制,里面确实只装着几缕颜色鲜亮的绒线,红、黄、绿、蓝,并无特别。她记得明兰的嘱咐,又仔细摸了摸绣囊本身,布料寻常,针脚也算不上细密,似乎并无夹层。
难道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亲戚馈赠?是她们想多了?
小桃有些失望,但还是牢记明兰的话,装作不在意地还了回去,又和小丫头说了两句闲话,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回到厢房,小桃将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明兰听完,沉默不语。只是几缕绒线?长柏费心安排,就为了传递几缕绒线?这不合情理。
“那绣囊,除了绒线,可还有别的东西?比如……纸条?或者,绒线本身有什么不寻常?”明兰追问。
小桃摇头:“没有纸条,绒线就是寻常铺子里卖的,颜色鲜亮点罢了。”她努力回忆,“哦,对了,那几缕绒线,好像不是拧成一股的,是松散开的,颜色也混着,红里夹着一点黄,绿里又有点蓝。”
颜色混着?松散开的?
明兰心中一动。寻常馈赠绒线,要么是成股的,要么是颜色分明的,这样松散混色的,倒像是……故意为之?
她起身,走到自己存放丝线的匣子前,里面也有各色绒线,都是分色整齐卷好的。她取出一缕红色,一缕黄色,将它们稍稍扯松,然后轻轻捻在一起,红黄交织。再取出绿和蓝,如法炮制。
四缕颜色,红黄、绿蓝,两两相混。
这代表什么?暗号?还是某种提示?
明兰盯着手中颜色交织的绒线,眉头紧蹙。长柏到底想告诉她什么?秋穗又传递了什么信息?
“小桃,刘婶子回来后,除了在二门和守门婆子说话,可还见过其他人?有没有把绣囊交给谁?”明兰问。
“我让小环(那个小丫头)帮忙留意着,她说刘婶子回来后就一直做活,绣囊就放在筐里,没见给谁。不过……”小桃迟疑道,“小环说,下午老太太屋里的翡翠姐姐去针线房取抹额,好像顺手翻了翻刘婶子的针线筐,看了那绣囊一眼,还拿起来摸了摸,说了句‘颜色倒是鲜亮’,然后就放下了。”
老太太屋里的翡翠!
明兰心头猛地一跳。翡翠是老太太身边得用的大丫鬟之一,沉稳干练,等闲不理会底下这些琐事。她特意去翻看刘婶子的针线筐,还拿起绣囊评论,这绝非无意之举!
是老太太察觉了什么?还是……长柏的安排里,老太太这边也是其中一环?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却也更纷乱如麻。绒线、刘婶子、二门婆子、翡翠……这些人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未知的目的。
明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长柏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这混杂的绒线,必定有含义。或许,关键不在绒线本身,而在“颜色混杂”这个状态,或者……在它们被传递的路径上?
她重新梳理:货郎在帽儿胡同叫卖(可能将东西给了秋穗或秋穗的邻居)——东西被刘婶子的“表亲”得到——刘婶子带回府——二门婆子看到或知情——绣囊放在针线房——翡翠查看。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被注意,也可能被忽略。但最终,绣囊和里面的绒线,以一种看似“合理”的方式,进入了内院,甚至引起了老太太身边人的注意。
这像是一个测试,一个信号。测试这条传递路径是否安全、有效,同时也在向她,或许也向老太太那边,发出一个信号:有些事,正在水面下进行。
至于绒线混杂的颜色……红黄、绿蓝……会不会是代表两个人,或两件事?
红黄炽热,绿蓝沉静……是暗示她和长柏?还是暗示过去与现在?抑或是别的?
明兰想得头疼,仍不得其解。她将混杂的绒线小心收起,知道这或许只是开始。
果然,次日,事情有了新的进展。
小桃从浆洗房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凑到明兰耳边,声音带着惊悸:“姑娘,我听说……听说针线房的刘婶子,昨儿夜里忽然发起急症,上吐下泻,连夜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如今人还躺着呢,针线房的活计都分给旁人了。”
明兰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几滴茶水溅了出来。急症?这么巧?就在她传递了绣囊之后?
是灭口?还是警告?或者……真的只是巧合?
“大夫怎么说?可严重?”明兰稳住声音问。
“说是脾胃受了寒邪,又吃了相克之物,需得静养几日。人倒是没有性命之忧。”小桃低声道,“可是姑娘,这也太巧了!我总觉得……”
“慎言。”明兰打断她,目光扫向门口。小桃立刻噤声。
巧合?明兰不信。深宅内院,哪有那么多巧合。刘婶子恰好在这时病倒,更像是有人要暂时切断这条刚刚启用的联络线,或者,是在敲打这条线上的人——无论是刘婶子本人,还是背后可能关注此事的人。
会是王氏吗?周嬷嬷才查问过落霞庄的账目,这边刘婶子就病了。还是……老太太?翡翠查看过绣囊,老太太若想敲山震虎,让某些暗中的动作收敛,这也是个法子。
亦或者,是长柏自己?为了测试反应,或者清理可能不够稳妥的环节?
无论是谁,都表明这盛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波澜。
刘婶子病倒,意味着短时间内,通过这条线获取进一步消息的可能性降低了。秋穗那边的情况,再次变得不确定。
明兰感到一阵烦躁和无力。她就像一个刚刚摸到迷宫入口的人,还没走几步,入口就被雾遮住了。
午后,她照例去寿安堂请安。老太太精神似乎不错,正让翡翠扶着在廊下看新移栽的几盆芍药。见明兰来了,老太太招了招手。
“来,瞧瞧这花儿,颜色可正?”
明兰走近,那是一盆初绽的红色芍药,花瓣层层叠叠,艳丽非凡。“回祖母,花色极好,雍容华贵。”
老太太笑了笑,目光落在明兰脸上,缓缓道:“花色是好,只是开得太急,反倒失了沉稳。花如此,人亦如此。”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道,“我听说,你近日在寻些旧字帖临摹?你长柏哥哥那里的,自然是好的。不过,练字讲究心静,心思太杂,笔画就容易飘。有些旧东西,翻出来看看无妨,但莫要沉溺其中,徒乱心意。”
明兰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垂首道:“祖母教诲的是,明兰记下了。只是……有些旧物,关乎血脉亲缘,孙女愚钝,总忍不住想多知道些,以免……身如浮萍,不知来处。”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声音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凄楚。
老太太看着她,目光深邃,良久,才轻叹一声:“知道来处是好事,但更要看清眼前路。浮萍无根,却也能顺水而行,未必没有一番天地。执着于旧根,有时反会被淤泥缠住,不得解脱。”她拍了拍明兰的手,语气转为寻常,“好了,去抄经吧。心静了,字才能稳。”
“是,祖母。”明兰恭顺应下,退入佛堂。
心跳如鼓。老太太的话,分明是知道了什么!她在劝诫自己,不要深究过去?还是……在暗示她,过去的事是“淤泥”,纠缠无益,不如向前看?
老太太是这府里唯一可能对她有一丝怜惜的长辈,她的话,明兰不得不仔细掂量。是警告她适可而止,还是在模糊地提点她,追查下去会有危险?
抄经时,明兰心绪纷乱。老太太的态度暧昧不明,刘婶子突然病倒,秋穗的线索似乎又断了,长柏那边再无新的讯息……一切都陷入了僵局。
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继续做那个懵懂无知、安分守己的庶女?
不。想起父亲盛纮那冰冷的警告,想起前世乱葬岗的绝望,她知道,退缩意味着将命运再次交到别人手中。
她必须继续。哪怕前路更险。
从寿安堂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明兰低着头走路,心中反复思量。经过通往书房的那条雨廊时,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是长柏。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些许暮春傍晚的凉意。
“长柏哥哥。”明兰停步行礼。
长柏点了点头,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忽然道:“字帖可还合用?”
“合用,谢长柏哥哥。”明兰低声答。
“合用就好。”他语气平淡,“练字如做人,笔锋需藏,但骨力不可失。有些帖子,初看平淡,细观方见筋骨。妹妹聪慧,当能体会。”
笔锋需藏,骨力不可失……初看平淡,细观见筋骨……
他是在说字帖,还是在说她目前的处境?让她继续隐藏,但内在的“骨力”不能丢?那“初看平淡”的帖子,指的是什么?是那些看似寻常的线索(如混杂的绒线)?还是……指老太太那些看似寻常、实则意味深长的话?
明兰抬眼,看向长柏。廊下灯笼尚未点燃,暮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却又仿佛能映出她心中所有的惶惑与不甘。
他没有多说,侧身让开了路。
明兰缓缓走过他身边。擦肩而过的刹那,她似乎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两个字,低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傍晚的风里。
“耐心。”
明兰脚步未停,心中却猛地一颤。
耐心……
他在告诉她,稍安勿躁?刘婶子的事,老太太的话,都是预料之中?他布下的局,需要时间发酵?
她回到厢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平复呼吸。
是的,她需要耐心。她太急了,急于抓住一切可能的线索,急于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现状。却忘了,真正的较量,往往不在朝夕。
长柏在织一张大网,她也在试图伸出自己的触角。无论是网还是触角,都需要时间,才能触及深处,才能等待猎物或真相浮出水面。
刘婶子病了,但未必没有其他人可以观察。秋穗的线索看似断了,但帽儿胡同恒昌记还在。老太太态度暧昧,但未必不是一种默许下的观察。
她不能乱。
明兰走到桌边,拿出那两缕她亲手捻混的红黄、绿蓝色绒线,将它们小心地缠绕在一枚素银的顶针上,然后藏入妆匣最底层。
这是一个标记,也是一个提醒。
提醒自己,暗流已动,线已牵出。提醒自己,前路莫测,需得步步为营。也提醒自己,在这孤身挣扎的暗夜里,并非全然孤立。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没。盛府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春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疏离。
书房退步的窗口,长柏负手而立,望着明兰厢房的方向,那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长安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少爷,刘婶子那边查了,确实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人在她从大厨房取的晚食里,掺了少量巴豆粉,分量控制得刚好,不至要命,但足以让她躺几天。下手的是大厨房一个负责洗菜的小丫头,是……周嬷嬷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前几日刚被周嬷嬷叫去说过话。”
长柏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果然沉不住气了。”他转身,“那小丫头,盯着,但先别动。刘婶子那边,让大夫用好药,尽快让她‘痊愈’。她还有用。”
“是。”
“帽儿胡同那边呢?”
“秋穗接到绒线后,并无特别举动,照常过日子。不过,她丈夫张伙计,前两日好像跟人吃酒时,抱怨过铺子里账目有些不清,东家疑心,他怕丢了差事。”
长柏眸光微闪。“账目不清?恒昌记的东家是谁?”
“查了,东家姓李,似乎跟王家一个偏支的管事,有点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
王家……又是王家。
长柏沉默片刻,道:“想办法,让那张伙计的差事稳下来。必要时,可以‘帮’恒昌记的东家查查账,看看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记住,要做得干净,像是张伙计自己机灵,或者运气好。”
“奴才明白。”
长安退下后,长柏重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耐心。他对自己说,也对那个在微光中挣扎的女孩说。
网要慢慢收,棋要一步步下。惊动了水底的鱼,就捞不到真正的大鱼了。
而他要的,从来不只是几条小虾米。
夜色,掩去了所有暗涌的痕迹,也孕育着破晓前最深沉的寂静。
(第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