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箱里的木匣，静静躺在书房退步的紫檀木案几上。锁是精巧的黄铜小锁，已有些许锈迹，却依旧牢固。

长柏没有立刻去寻找钥匙。他先是仔细检查了藤箱里的其他物件。衫裙料子寻常，是姨娘份例里的寻常绸缎，颜色素淡，浆洗得有些发硬。诗集抄本字迹清秀，内容多是些闺中伤春悲秋或恬淡山水之趣，偶尔页边有一两句简短的批注，语气温和。香囊上的兰草绣工不算顶好，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意，内里香料早已散尽，只余一点似有若无的陈年草木气息。

这些东西，勾勒出一个安静、略有才情、性情似乎也还柔顺的妇人轮廓。与府中老人口中那个“身子弱、福薄”、“不太爱说话”的卫姨娘形象，大致吻合。

但木匣里锁着的，或许才是她真正想留下、或不得不隐藏的东西。

钥匙……长柏依稀记得，前世那个忠仆将木匣交给明兰时，似乎提过一句，钥匙在卫姨娘临终前，交给了一个她为数不多、还算信得过的陪嫁嬷嬷。那嬷嬷在卫姨娘去后不久，也被打发去了庄子上，没几年就病死了。

他沉吟片刻，唤来长安。

“少爷。”

“你悄悄去一趟城西的落霞庄，打听一个姓胡的嬷嬷，原是服侍卫姨娘的。若人还在，问问她可还留着一把小铜钥匙，或是知道钥匙的下落。若人不在了……”长柏顿了顿，“便查查她可有什么遗物交予了谁，尤其是小物件。务必谨慎，莫要声张，更不可让人知晓是我在查问。”

长安面色一肃，躬身应道：“是，少爷放心。”

长安办事利落，两日后便带回消息。

“少爷，打听清楚了。胡嬷嬷五年前就病故了。她无儿无女，身后事是庄头帮着料理的。遗物不多，大部分当时就烧了或随葬了。不过，”长安压低声音，“庄头上有个帮工，是胡嬷嬷的远房侄儿，他说胡嬷嬷临终前，曾偷偷给过他一个缝在旧腰带里的油纸包，嘱咐他留着，但别让人知道，也别打开，只说……万一将来府里有姓卫的姑娘问起，再拿出来。”

长柏眸光微动：“东西呢？”

“那侄儿胆小，东西一直藏着。奴才悄悄见了他，给了些银子，又亮了咱们府里的牌子（未提具体哪位主子），他犹豫再三，才把东西拿了出来。” 长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恭敬奉上。

油纸包磨损得厉害，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还有一张折叠的、边缘已脆化的纸片。纸片上只有一行歪斜的字迹，似是胡嬷嬷病中所书：“姨娘苦，留物予女，望有日得见天光。”

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退步里格外清晰。

长柏打开了木匣。

没有想象中惊人的秘密。里面只有几封旧信，一块半旧的羊脂玉佩，和一本更薄、纸张也更粗糙的册子。

他先拿起玉佩。玉质温润，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背面有一个小小的、古体的“卫”字。这应当是卫姨娘娘家带来的东西，或许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

信只有三封。寄信人署名“兄卫志远”，收信人“小妹亲启”。信纸泛黄，墨迹黯淡，言辞朴素，多是问候小妹在盛府是否安好、家中父母身体、叮嘱她保重自身、谨言慎行等语。但从只言片语中，能看出卫家当时虽已没落，却并非毫无根基的破落户，卫志远似乎也是个读书人，只是屡试不第，家计艰难。最后一封信的日期，距离卫姨娘病逝仅有半年，信中提及“闻妹玉体违和，兄心甚忧，然路途遥远，家事缠身，未能亲至探视，愧疚无已”，并附了一张据说“颇为灵验”的温补方子，嘱她“可请大夫斟酌使用”。

长柏的目光在那张方子上停留片刻，随即拿起那本薄册子。

这不是诗集，而是一本简单的起居注，或者说，是一本夹杂着零星日常记录和心情片段的日记。笔迹与诗集批注相同，但更为随意，有时甚至有些凌乱。记录断断续续，时间跨度大约是从卫姨娘入府后第三年开始，到她病重前半年左右。

里面大多是一些琐碎之事：今日给老太太绣了抹额，老太太夸了一句；院里的海棠开了；老爷（盛纮）过来坐了坐，问了几句家常；四姑娘（墨兰）的猫儿跑进来打翻了针线篮子……

但在这些平淡记录之间，偶尔会夹杂几句耐人寻味的话：

“近日胸痹气短之症又起，晨起痰中见血丝，心中惴惴。请了大夫来看，仍说是旧疾，开了方子。药味甚苦。”

“夫人赏了一匹新缎，颜色鲜亮，我不敢穿，收在箱底。吴嬷嬷（王氏的陪房之一）见了，笑说姨娘该打扮些，莫辜负夫人好意。我总觉那笑有些冷。”

“昨夜梦魇，惊醒汗透衣襟。梦见……罢了，不想也罢。这深宅大院，竟比幼时家中那口老井还让人觉得凉。”

“今日精神稍好，抄经一卷。只愿我儿明兰，能平安长大，无病无灾，不必如我这般……”

最后一页，字迹越发虚弱潦草，只有短短两行：

“药似越发不对症……四肢渐冷，视物模糊……兄长所寄方子……或可一试……然……”

字迹在这里中断，留下一个未完的墨点，力竭而止。

长柏缓缓合上册子，闭了闭眼。

没有直接的指控，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一点逐渐加深的疑虑，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和一个母亲在生命最后时刻，未能说出口的遗憾与担忧。

药不对症。兄长所寄方子，或可一试……然……

“然”后面是什么？是“然无人敢用”？还是“然已无力求取”？

结合之前查问到的旧年药材账目——有几味价格不菲的温补药材，在卫姨娘病重期间的记录含糊不清，与常例药方有所出入，而经手人多是王氏的心腹——长柏心中那片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并非一定是精心策划的谋害。可能只是冷漠的忽视，是不愿多耗费银钱资源的敷衍，是底下人见风使舵的轻慢，是种种“不上心”叠加起来，足以将一个本就体弱、无依无靠的妇人推向绝境。

而这，正是深宅内院里，最常见、也最无声的残酷。

他将玉佩、信件和册子重新放回木匣，只留下了那把钥匙和那张写着“望有日得见天光”的纸片。木匣则仔细锁好。

“长安。”

“奴才在。”

“将木匣放回藤箱，连同其他衣物，仔细收好。放在……”长柏略一思索，“放在我私库最里层的架子上，单独存放，不要与任何其他东西混杂。”

“是。”

“另外，”长柏声音低沉，“之前让你留意府中老人，尤其是那些曾在母亲院中服侍过、又经历过卫姨娘病逝时期的，可有名单？”

长安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奴才初步理了理，有六七人，有些还在府中当差，有些已放出去或去了庄子上。其中两人，当年是负责姨娘院子里小厨房和药材领取的。”

长柏接过名单，目光扫过。“暂且不要惊动。继续留意即可。”

“明白。”

长安退下后，书房退步里重归寂静。窗外暮色渐浓，远处的楼阁屋檐只剩下一片深灰色的剪影。

长柏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点着那份名单。

这些尘封的旧事，这些微弱无声的控诉，现在还不是重见天日的时候。没有雷霆手段，没有足够的力量，贸然揭开，非但不能讨回公道，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给明兰带来更大的危险。

他要做的，不是翻旧账，而是织一张网。一张足够牢固、足够细密，能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护住明兰，也让该付出代价的人无从遁形的网。

而第一步，是让明兰自己，先“看见”一些东西。她需要知道，她母亲的死并非全然的天命，她在这府里的如履薄冰，其来有自。唯有如此，她才能真正生出挣脱泥沼的根骨，而不是仅仅满足于卑微的生存。

他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却半晌未落一字。

该如何让她“看见”，又不至于让她被恐惧和恨意吞噬？这个度，需仔细斟酌。

最终，他只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将其封入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信封。

“明日，”他唤来在门外候着的小厮，“将这封信，设法交给六姑娘身边的丫鬟小桃。记住，要做得自然，如同无意中拾到或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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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

明兰正在屋里临字帖，小桃忽然脚步有些慌张地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姑娘，”小桃凑到跟前，摊开手心，是一个小小的、叠得方正的信封，“刚才我去后角门那边取丝线，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塞给我的，什么也没说就跑开了。我……我打开看了一眼，里头就一张纸，写着几个字，我不认得……”

明兰心头一跳，放下笔，接过信封。里面果然只有一张小笺，上面是力透纸背、却又异常简洁的三个字：

“信、玉、记。”

没有落款。

但明兰一眼认出，这是长柏的字迹。她曾在学堂外远远瞥见过他写的文章，那笔锋内敛而筋骨分明，印象深刻。

信、玉、记？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小桃之前打听到的：长柏单独收起了卫姨娘藤箱里的一口小木匣。还有那查问旧年药材账目的事……

信……是家信？玉……是玉佩？记……是记录、日记？

他是在告诉她，木匣里有她生母的信件、玉佩和某种记录？他打开了？他看到了什么？

这三个字，像一个引信，瞬间点燃了明兰血液中一直冰封着的某处。一直以来，她对生母的记忆和感情都是模糊的，被刻意压抑的。因为她不敢去触碰，那代表着她的来处，也代表着她的“原罪”——一个卑微姨娘所出的庶女。

可此刻，这三个字，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心门的锁孔。母亲……留下了东西？留下了话？

一种混杂着渴望、恐惧、悲伤与愤怒的情绪，汹涌地冲撞着她的胸腔。她猛地攥紧了那张纸笺，指节泛白。

长柏……他究竟想做什么？把这些告诉她，是想让她做什么？

“姑娘？你没事吧？这上面写的什么呀？”小桃担忧地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

明兰深吸一口气，将纸笺就着灯火烧掉，看着它化为灰烬。

“没事。”她的声音有些哑，眼神却渐渐凝聚起一种不同于以往怯懦的光芒，“小桃，你之前说，我姨娘去后，她身边的胡嬷嬷被打发去了庄子上？”

“是……是啊，好像是叫落霞庄。”

“庄子在哪儿？”

“在城西，听说挺偏远的。”

明兰沉默片刻。胡嬷嬷……她会知道钥匙吗？会知道木匣里有什么吗？长柏查到了吗？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处境，根本无法接触那个木匣，甚至很难去打探胡嬷嬷的消息。但长柏把这三个字递给了她，就像在黑暗的迷宫里，给她留下了一个极微弱的标记。

她不能一直只做那个被动等待庇护的人。

“小桃，”明兰抬起头，目光沉静，“你帮我留意着，府里有没有谁，跟庄子上的人，尤其是落霞庄的人有来往的，不拘是送东西、传话，还是别的什么。特别是……跟药材、旧物相关的。”

她不能直接去碰，但可以通过观察长柏可能留下的痕迹，去拼凑那被尘封的图景。

“还有，”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决心，“想办法……找一本旧的《本草纲目》，或是常见的药材图鉴来。要悄悄儿的。”

她得先认字，认药，才能看懂可能到来的“天光”。无论那光是希望，还是更深的寒意。

小桃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姑娘神色不同以往，重重地点了点头：“姑娘放心，我晓得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密密。院中那株半枯的海棠，在雨丝中微微颤抖。

有些根，一旦开始生长，便再难遏止。

第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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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