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接连下了两日。
潮湿水汽渗进骨髓,连带着盛府内院的空气也黏腻滞重起来。明兰待在狭小的厢房里,窗扉紧闭,却仿佛仍能听见书斋檐角滴落的雨声,和那日长柏平静话语下的惊涛。
他说“清理旧物”。那几箱属于她生母的、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遗物。
她对此几乎毫无印象。生母卫姨娘去时她还太小,只记得一张模糊的、苍白的脸,和一股始终萦绕在病榻边的苦涩药味。后来,她成了这府里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卫姨娘的一切也随之被刻意抹去,连提及都是一种忌讳。
长柏为什么要动那些箱子?是真的为了整理藏书,还是……另有目的?
明兰坐不住,针线拿在手里半晌也未动一针。小桃在一旁笨拙地分着绣线,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从浆洗房听来的闲话,无非是哪个婆子又赌输了钱,哪个小丫头挨了骂。明兰心不在焉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布面上摩挲。
“姑娘,你听说了吗?”小桃忽然压低声音,带了几分神秘,“前头藏书楼那边,这两日动静不小呢。长柏少爷身边的长安领着几个妥靠的仆役,把东北角那几个顶到梁上的老箱子都搬下来了,灰尘扬得老高,还特意用厚布罩着抬走的,神神秘秘的。”
明兰指尖一顿,针尖险些刺入指腹。“哦?可知搬去哪儿了?”
“这就不知道了,说是有些受潮发霉,要找个干燥地方先晾着,再决定是修是扔。”小桃摇头,“不过,我好像听长寿哥(长安的弟弟,在二门外跑腿)提了一耳朵,说长安悄悄吩咐人,把其中一口小藤箱单独送到……送到书房后头的退步里去了。那可是长柏少爷自己读书歇息的地方,等闲人进不去的。”
退步?明兰的心微微提起。那口单独的藤箱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管事嬷嬷略显刻板的声音:“六姑娘在屋里吗?太太那边传话,让姑娘过去一趟。”
王氏?
明兰心头一凛,迅速与小桃交换了一个眼神。小桃脸上的懵懂瞬间收了几分,手脚麻利地帮明兰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衣襟鬓角。
“这就来。”明兰应声,声音平稳无波。
踏出房门,雨已暂歇,天色依旧沉郁。寿安堂的方向隐约传来丫鬟们清扫积水的声响。明兰垂首敛目,跟着引路的婆子,一路穿廊过院,走向王氏居住的正院。
正房内暖意融融,鎏金熏笼里飘出沉水香的馥郁气息,与明兰屋里的潮霉味截然两个世界。王氏端坐在铺着锦缎软垫的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一只定窑白瓷茶盏,慢慢用盏盖拨着浮沫。四姑娘墨兰和五姑娘如兰分坐两侧,如兰正拿着一支新得的累丝金簪在发间比划,墨兰则安静地做着针线,只是那目光时不时掠向门口。
“给母亲请安,给四姐姐、五姐姐请安。”明兰依礼行事,姿态恭顺。
王氏“嗯”了一声,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明兰身上,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起来吧。这两日下雨,没着凉吧?瞧你气色,总是弱弱的。”
“谢母亲关怀,女儿一切安好。”明兰低声答。
“安好就好。”王氏语气温和,话锋却微微一转,“前几日水榭宴席上,倒是让你受惊了。底下人毛手毛脚,我已经罚过了。你长柏哥哥也是,平日最是稳重的,那日竟也莽撞起来。”
来了。明兰指尖微蜷,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感激:“是女儿自己不当心,累得长柏哥哥衣裳污了,心中着实不安。还要多谢长柏哥哥及时……挡开了那汤汁。”
王氏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分辨出些什么。“你是个懂事的。长柏他是兄长,爱护弟妹也是应当。只是……”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和缓,“你终究是女孩儿家,年纪也渐渐大了,须知男女有别,便是自家兄妹,也该守着分寸礼数,莫要落人口实,平白惹些闲言碎语,于你、于你长柏哥哥的清誉都不好。你可明白?”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满是“为你好”的意味,底下藏的却是冰冷的敲打和警告。她在怀疑什么?怀疑长柏对她的维护别有用心?还是单纯不喜庶女与嫡子有任何超出界限的接触?
墨兰的针线停了下来,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如兰则好奇地望过来,显然并未完全听懂母亲话里的深意。
明兰心中冷笑,脸上却迅速浮起一层惶恐与羞窘,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母亲教诲的是,女儿……女儿平日谨守本分,从不敢逾越。那日实在是意外,日后定当时时牢记母亲的话,远着……远着些。”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语气里满是未谙世事的怯懦与顺从。
王氏见她如此,目光中的审视稍稍淡去,似乎满意于她的“识趣”。“你明白就好。我这也是为了你们着想。咱们这样人家,最重规矩体统。”她重新端起茶盏,语气恢复平常,“过几日,你外祖家那边有人进京,可能会来府里走动。你虽不常出门,也该预备着,莫要失了礼数。”
外祖家?明兰的生母卫姨娘出身卑微,娘家早已败落,几乎不通音讯。王氏这里指的,自然是她自己的娘家,显赫的王家。这与她何干?特意提点,是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莫要心存妄想?
“是,女儿记下了。”明兰依旧恭顺。
又闲话几句无关痛痒的,王氏便露出倦色,明兰适时告退。
走出正院,那股沉水香的暖腻气息被清冷潮湿的空气取代,明兰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王氏的话像一层无形的蛛网,试图将她牢牢固定在卑微、安分、远离长柏的位置上。而长柏那边,却正将与她生母相关的“旧物”,搬入他自己的私人领地。
一推一拉,一明一暗。
回到厢房,天色向晚。小桃点亮了油灯,晕黄的光圈勉强驱散一隅昏暗。明兰坐在灯下,心绪纷杂。
“姑娘,”小桃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兴奋与忐忑,“方才我去大厨房取晚食,听管采买的钱婆子跟人嚼舌根,说长柏少爷今儿下晌,亲自去了一趟外院的账房,好像……查问了些旧年采买药材的记录,重点是……七八年前的。”
七八年前……正是卫姨娘病重至去世的那段时间!
明兰霍然抬头,看向小桃。小桃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就偷听到这一句,钱婆子看见我,立刻就岔开话头了。姑娘,长柏少爷他……他到底想做什么呀?”
灯火在明兰眼中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幽暗。查问旧年药材记录?那是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从未想过、也不敢去触碰的领域。长柏却做得如此直接,甚至不加太多掩饰。
他是真的在“清理旧物”,不只是那些蒙尘的箱笼,还有覆盖在往事之上的尘埃与蛛网。
这举动太大胆,也太危险。一旦被人察觉,尤其是被王氏察觉,会掀起怎样的风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她?还是为了他自己心中的某个答案?
惊惧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嫡兄。前世的记忆里只有他模糊而高远的背影,今生的接触也仅限于这短短时日的几面。他冷静表面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与决断?
“小桃,”明兰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异常平静,“这两日,你留意着书房退步那边的动静,若是……若是有人议论那口藤箱,或是长柏少爷还查问了别的什么,不拘大小,都来告诉我。小心些,别让人起疑。”
“是,姑娘。”小桃虽然懵懂,却从明兰少有的凝重神色中感到了事情的紧要,用力点头。
夜里,雨声又起,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明兰躺在床上,睁着眼,毫无睡意。长柏那句“这一世,我护你”反复在耳边回响,与王氏今日的敲打、小桃听来的只言片语交织在一起。
保护,不仅仅是挡开一盏滚热的汤。它可能是披在肩头的一件旧披风,是搬离危险之地的一口旧藤箱,也可能是……执意去揭开一道陈年伤疤的锐利指尖。
而她,这个一直只想缩起来、求得一线生机的人,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力量推着,不得不去直面那些她宁愿永远埋葬的过去。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盛府另一端的书房退步里,灯也许还亮着。
长柏看着眼前打开的藤箱。里面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半旧的女式衫裙,料子普通;几本纸张泛黄、字迹娟秀的诗集抄本;一个褪了色的绣着兰草的香囊;还有一个小巧的、锁着的黄花梨木匣。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木匣上,眸色深沉。钥匙并不在箱中,但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前世,这个匣子是在很久以后,在一次彻底的清理中,被一个忠仆设法交到了已嫁为人妇、却处境艰难的明兰手中。而那时,一切都太晚了。
这一次,不会了。
他伸手,轻轻拂去木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棋盘已开,落子无悔。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秘密,该见见光了。
(第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