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敲在书斋的窗纱上,沙沙声无休无止,却盖不住明兰耳中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这一世,我护你。”
长柏的话,余音如钟,在她空茫的脑海中震荡、回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碎了她小心翼翼维持了两世的伪装,也砸开了一个她不敢深想的、漆黑又滚烫的谜团。
他也……回来了吗?
从那个泥泞污糟、血肉模糊的结局里?
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喉头泛起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用更尖锐的痛楚逼迫自己清醒。不能慌,绝不能在此刻失态。
她抬起眼,试图从长柏的脸上寻找更多佐证。他的目光依旧沉静,但那份沉静之下,似乎翻涌着远比探究更复杂的东西——一种沉重的了然,一丝隐晦的痛楚,还有某种下定决心的、磐石般的坚定。
“长柏哥哥……”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最后一道脆弱的盾牌,明知无用,却必须举起。
长柏没有立刻拆穿。他静静看了她片刻,目光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微微颤抖的指尖,最后落回她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眼睛。那目光像温水流过冻土,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缓慢渗透的力量。
“无妨。” 他最终开口,语气平和,甚至比方才更缓和了些,“糕点既已送到,雨势未停,你且在此稍候,我让长安取伞来。”
他竟不再追问,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话题,转身走回书案后,甚至重新拿起了那卷书,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明兰僵立在门边,进退维谷。走?外头雨潺潺,她确实无伞。留?与一个刚刚捅破她最大秘密的人共处一室,每一息都像在油上煎熬。
书斋内只剩下雨声,和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长柏看得专注,侧脸线条在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峻。若非他袖口那点未曾换下的油渍提醒着宴席上发生的一切,明兰几乎要以为方才只是自己惊惧过度产生的幻听。
时间在沉默中黏稠地流淌。明兰的神经绷到极致,反而生出一种麻木的虚脱感。她慢慢松开紧攥的拳头,指尖冰凉。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迷蒙的雨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前世。
乱葬岗的腐臭,野狗绿莹莹的眼睛,彻骨的寒冷与孤独……还有,还有最后时刻,那仿佛从极遥远地方传来的一声模糊叹息,是谁?
“冷吗?”
温和的男声打断了她濒临失控的回忆。
明兰悚然回神,发现长柏不知何时已放下书卷,正看着她。他手中多了一件半旧的靛青色薄绒披风。
“雨气寒凉,你衣裳单薄。” 他将披风递过来,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兄长式的关切。
明兰看着那披风,像看着一件不可解的武器。接,还是不接?
前世今生,从未有人在她感到寒冷时,递来一件披风。盛家的“关爱”总是带着权衡与标价,嫡母的赏赐需要感恩戴德,姐妹的“好意”往往暗藏机锋。而这件来自盛长柏——身份悬殊、本该最是疏离的嫡兄——的披风,干净,简单,却让她心防溃裂。
她最终伸出手,指尖碰到柔软的绒面,微微一顿,才接过来,低声嗫嚅:“谢……谢谢长柏哥哥。”
披风带着晒过阳光后的洁净气息,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书墨清冽。裹住肩头,隔开了雨天的湿冷,也似乎隔开了一点那些如影随形的梦魇。
“坐吧。” 长柏指了指窗下的一张梨花木小凳。
明兰犹豫一瞬,依言坐下,身体依旧僵硬。她垂着眼,盯着披风边缘细密的针脚。
“府中近日在清点旧年藏书,有些需晾晒修补。” 长柏重新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语气平常得像在交代一件寻常家务。“母亲将此事交于我。藏书楼东北角那些柜子,年久失修,多有蠹虫,不宜再存放珍本。我已吩咐人,将其中杂物清理出来,日后或可挪作他用。”
明兰心中猛地一跳。藏书楼东北角……那是她生母,那位早逝的、连面容都模糊了的姨娘的几箱旧物存放之处。当年随意塞在那里,十几年无人过问,恐怕连王氏都早已忘记。他……他特意提起这个,是巧合,还是……
她飞快地抬眼觑了他一下。长柏神色如常,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清理时,或有尘灰旧物,你若无事,近几日暂且避开那边。” 他补充了一句,目光依旧在书页上,语气平淡无波。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寻常的、甚至有些疏远的告诫。但明兰听懂了。他在告诉她,他会处理掉可能引起麻烦的“旧物”,并且提醒她,不要靠近可能因此生事的地方。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是警惕?还是更深的不安?他做得太自然,太周全,仿佛守护她是一件天经地义、无需言明的事。这反而让她更加不知所措。
“是,明兰记住了。” 她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这时,门外响起轻微脚步声,长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少爷,伞取来了。”
“进来。”
长安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两把油纸伞。他目不斜视,将其中一把青竹柄的伞递给明兰:“六姑娘。”
明兰起身,将披风解下,双手递还给长柏:“多谢长柏哥哥。”
长柏接过,随手搭在椅背上,只道:“路上小心。”
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送点心与避雨。
明兰撑着伞,走入连绵的雨幕。冰凉的雨丝被伞面隔开,织成一道朦胧的帘。她走得很快,几乎是逃离。直到绕过回廊,再也看不见书斋的檐角,她才靠着一根冰冷的廊柱,缓缓吁出一口颤抖的长气。
掌心,又是一片黏腻的冷汗。
他的话,他的举动,像一盘迷雾中的棋。她看不清他的棋路,甚至不确定执棋的究竟是谁。那句“这一世”是邀请,也是禁锢。他递来的披风是暖意,也可能是无形的绳索。
但有一点无比清晰:她小心翼翼规划的、只想默默无闻活下去的这一世,从踏入书斋的那一刻起,已经彻底偏离了轨道。
而那个执意将她拉入另一条轨道的人,此刻或许正站在书斋的窗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雨,还在下。盛家大宅的屋宇浸在灰蒙蒙的水汽里,飞檐斗拱沉默地指向阴沉的天空。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这雨声的掩护下,悄然滋生,蔓延。
(第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