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信息坟场
沉默像一块湿透的裹尸布,覆盖在狭窄的走廊里。只有三人粗重、绝望的喘息声,以及王大河昏迷中偶尔发出的、细若游丝的呻吟,在死寂中撕扯出一点点活着的证明。
堵死的紧急出口大门,如同冰冷墓碑,矗立在最后希望的残骸上。外面那层由扭曲金属与暗红“分泌物”构成的、仿佛有机体增生瘢痕般的封堵物,在头灯光束下反射着不祥的微光。刘老栓用手碰了碰门缝边缘那暗红的物质,触感坚韧粘腻,像凝固的树胶,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温热,仿佛那封堵物内部仍有某种迟缓的生命活动。
“出不去了。”石头的声音嘶哑,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枪械无力地垂在腿边,脸上写满了被反复捶打后的麻木。连续的高强度逃亡、数次与死神擦肩、以及此刻这看似找到出口却又被无情掐灭的打击,几乎耗尽了这个年轻人的锐气和体力。
陈实没有坐倒。他站在那扇绝望的门前,手臂上的印记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近乎哀鸣的灼痛,似乎是在为这绝境应和,又像是在抗拒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源于这片死寂之地的侵蚀。他的目光从堵死的门缝移开,缓缓扫过这条破败的走廊,最后,定格在刚才传来诡异电流杂音和红光的那个房间。
死掉的声音……卡住了的信息……
“不能停在这里。”陈实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干涩但异常坚定,“既然‘门’走不通,我们得找别的路。或者……别的‘钥匙’。”
“钥匙?”刘老栓看向他,老猎人的眼中仍有锐利,但更多的是疲惫的疑问,“陈顾问,这里哪还有什么钥匙?我们连回去的路都未必找得到了。”
“信息。”陈实指向那个半开的房间门,“那里的声音……那个‘残响’。它提到了‘样本失控’、‘请求销毁’、‘逃不掉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这里是一个大型生物研究设施,而且是至少几十年前就废弃、并被下面那东西侵蚀成那样的。但在它彻底变成怪物的巢穴前,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记录下来了什么。”
“你是说……那些老旧的设备里,可能还留着有用的东西?比如地图?结构图?或者……这个鬼地方的弱点?”石头挣扎着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
“或者,离开这里的其他方法。”陈实点头,“‘紧急疏散通道’被从外面堵死了,也许还有别的、不那么‘紧急’的通道,或者……当初设施内部人员最后撤离时使用的路线。任何信息,都比我们现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强。而且,”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王大河,“我们需要医疗补给,哪怕是最简单的消毒和包扎。大河撑不了多久了,我们也一样。”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在补给耗尽、前路断绝、环境持续恶化(无论是物理还是心理)的情况下,任何可能存在有用信息或资源的地点,都值得冒险一探。
刘老栓沉默了几秒,重重点头:“是这个理儿。总比等死强。我去探路。”他习惯性地端起猎枪。
“一起去。”陈实阻止了他,“这里情况不明,分开更危险。”
三人再次整理装备(虽然已没什么可整理的),将王大河挪到走廊一个相对干燥、远离那诡异房间的角落安顿好。刘老栓和石头架起枪,陈实走在最前,三人呈战斗队形,缓缓靠近那扇半开的、曾透出红光和杂音的门。
越是靠近,空气似乎越发凝滞。除了陈旧的灰尘味,还隐约夹杂着一丝臭氧烧灼后的微臭,以及……更淡的、仿佛电子元件过热熔化后残留的焦糊味。门内一片漆黑,头灯光束投入,首先看到的是满地狼藉——倾倒的文件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些腐烂的纸屑)、散落的电路板碎片、扭曲的金属线缆,以及房间中央,一张覆盖着厚厚灰尘、但似乎相对完好的金属工作台。
工作台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早已锈蚀无法辨认的仪器部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的一角,摆放着一台老式、厚重的台式仪器。它有着一个布满灰尘和裂纹的球面阴极射线管屏幕(屏幕一片漆黑),下方是布满旋钮、拨杆和指示灯的面板,许多塑料按键已经发黄碎裂。仪器外壳是暗绿色的金属,侧面有一个散热风扇口,里面塞满了灰尘絮。
而在这台仪器的旁边,连接着一台同样老旧的、带有卷轴式记录纸的针式打印机,打印机的进纸口还残留着半截早已发黄变脆、边缘焦黑的打印纸。
刚才那闪烁的红光,似乎就是来自这台阴极射线管仪器面板上某个残留的、时断时续的指示灯。
电流杂音已经彻底消失,仪器屏幕也一片死寂。
“就是这东西?”石头用枪口谨慎地指了指那台老古董。
陈实没有立刻回答。他走近工作台,仔细观察。仪器面板上的标识大多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频谱分析/记录仪 - 型号PRS-7”、“声纹/低频波动捕捉”、“主电源”、“备用电池(低)”等字样。一些旋钮旁边标注着“增益”、“滤波”、“频段选择”。这是一台用于捕捉、分析和记录特定频率波动(可能是声波,也可能是其他能量波动)的专用设备。
它的连接线缆有些还插在墙壁上的接口板(同样锈蚀),有些则断裂垂落。显然,在设施废弃前的最后时刻,它可能还在运行,或者被人为启动过,试图记录下什么。然后,随着电力中断、时间侵蚀,它最终也陷入了沉寂,只留下刚才那短暂的回光返照(也许是残留电容放电,或是受到他们闯入的某种微弱能量扰动)。
陈实的目光落在打印机残留的那半截打印纸上。他小心地用手指(戴着手套)捏起那截焦脆的纸,凑到灯光下。
纸上的打印字迹因为受潮和老化已经晕开、模糊,但还是能勉强辨认出一些片段:
……[日期戳记模糊] 23:17……B-4样本培养皿出现异常共振……读数超出阈值……请求……
……[模糊] 23:45……安保措施失效……隔离门无法闭合……它们……活了……
……[大片污渍]……主控室失联……备用电源启用……辐射水平……上升……
……最后的记录……我们在D-7储藏室……通道被……堵死了……外面有声音……不像人……
……上帝啊……原谅我们……[此处字迹颤抖、拉长]……
记录在此戛然而止,纸张边缘有明显的撕裂和烧灼痕迹,仿佛记录者在最后时刻仓促扯断了纸张,或是设备本身发生了故障。
尽管信息破碎,但其中透出的绝望、混乱和指向明确的灾难(样本失控、隔离失效、怪物活化、通道堵塞),与王大河的呓语、下方那恐怖巢穴的景象,以及他们自身的遭遇,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储藏室……”陈实喃喃道,目光扫向房间的其他角落。除了工作台,房间两侧还有一排排高大的金属储物架,但大多已经空了,或者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玻璃容器和无法辨认的化学试剂瓶。他走到一个相对完好的储物架前,用头灯仔细照看架子上的标签。标签早已褪色,但依稀可见“D-7 - 备用耗材/应急品”的字样!
这里,就是记录中提到的那个“D-7储藏室”!那个最后记录者绝望困守的地方!
“找!看看还有什么留下的!”陈实精神一振。既然这里是储藏室,哪怕废弃已久,也可能残留一些有用的东西——工具、未完全失效的药品、电池,甚至……武器?
三人立刻分头,在布满灰尘和锈蚀的货架间仔细搜寻。动作必须轻缓,以免引发坍塌或扬尘过多。
石头在一个倾倒的货架下,找到了一小箱密封包装的压缩饼干,虽然包装纸脆化,但内容物看起来出奇地完好,没有明显霉变。“吃的!虽然不知道过期了多少年……”他如获至宝。
刘老栓则在墙角一个锁着的(但锈蚀的锁头被他轻易撬开)小型金属柜里,发现了几个军绿色的急救包!打开一看,里面的纱布、绷带、三角巾、止血粉(虽然结块)、甚至几小瓶密封的吗啡注射剂和广谱抗生素(玻璃瓶上的标签模糊,但针剂本身封装完好)都还在!这简直是天降甘霖!
“快!给大河用上!”陈实立刻说道。刘老栓小心翼翼地为昏迷的王大河清洗(用他们仅存的一点净水)、消毒、包扎伤口,并注射了抗生素和少量吗啡镇痛。王大河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
陈实自己则在继续搜索。他的目光被储藏室最里面、一个固定在墙壁上的大型金属保险柜吸引了。保险柜的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他走过去,用力拉开沉重的柜门。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机密文件。只有几件东西:
一件折叠整齐、但已布满霉点的白色实验服。
一个老式的、皮革外壳已经干裂的笔记本。
一个巴掌大小、金属外壳的黑色数据磁带盒,上面贴着一张标签,写着“最终事件 - 音频记录副本 - 绝密”。
以及,最下面,压着一把造型奇特、枪管粗短、握把厚重的手枪,旁边还有两盒压满了暗红色弹头的手枪弹。手枪和子弹保养得出奇地好,几乎没有任何锈蚀。
陈实先拿起那把手枪。入手沉重,枪身铭文模糊,但样式绝非现代制式武器,更像某种实验型或特制型号。子弹弹头呈暗红色,似乎涂抹或封装了某种特殊物质。
他放下枪,拿起了那个笔记本和磁带盒。笔记本的纸张同样发黄发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
前面大部分页数都是枯燥的实验数据记录、公式和潦草的图表。但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急促、潦草,充满了个人情绪:
……他们不听劝告,执意提高“源质”的注入浓度,试图与“δ-7”样本达成深度共振。疯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唤醒什么!那不是生命,那是……对生命本身的亵渎和反向模拟!
……今天,主培养槽的共振读数突破了安全线。我看到了,那些组织……在蠕动,在没有神经和大脑的情况下,对外界刺激做出趋同反应。它们在“学习”,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吞噬和融合。
……安德森博士切断了与总部的联系。他说我们创造了“新生态”的基石。基石?我看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安保主管卢克私下找到我,给了我这把“净化者”和特殊弹药。他说,如果情况失控,也许能争取一点时间。可笑,一点时间,用来等死吗?
……它活了。真的活了。所有的样本,所有的培养体,甚至那些用作培养基的惰性组织……都活了。它们融合,吞噬金属,吞噬有机物,像癌细胞一样扩散。隔离门没用,它分泌的酸性粘液能腐蚀合金。电力系统开始受到干扰,灯光忽明忽灭。
……我们退到了D区。主控室和A、B区已经失守。通道里全是那种东西……还有更可怕的,它们似乎能发出一种声音,一种低频的、直接作用于大脑的声音……让人发疯,或者……变得和它们一样。
……卢克死了,为了让我们逃进这个储藏室。外面……很安静,但我知道它们在。它们堵住了所有通道,像蜘蛛守候猎物。这台记录仪还能用一会儿,备用电池快耗尽了。我要把磁带复制一份,也许……也许以后会有人看到,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知道我们……并非本意如此。
……笔记本就留在这里吧。还有这把枪。后来者,如果你能读到这些,如果你还有机会……想办法去深层冷却库。那里的独立备用电源和超低温,可能还有效。那里是唯一可能暂时隔绝“它”感知和侵蚀的地方。冷却库的通道入口在B-3区样本准备室后面,需要主管级磁卡密钥开启。钥匙……也许在安德森博士身上,如果他还保持着人形的话。他最后去了主控室下层的中枢服务器房,说要进行“最终协议”……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电池灯在闪了。永别了。愿我们的罪孽,不会污染整个大地。
记录到此结束。最后几行字几乎难以辨认,仿佛书写者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和希望。
陈实缓缓合上笔记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信息量巨大,且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细节和线索。
“深层冷却库”、“B-3区样本准备室”、“主管级磁卡密钥”、“安德森博士”、“中枢服务器房”……
这些名词,如同一张破碎地图的残片,指向了一条或许存在的、极其危险但也可能是唯一生机的路径。而手中的“净化者”手枪和特殊弹药,则提供了一丝微弱的、对抗那种怪物的可能性。
他拿起那个黑色的数据磁带盒。里面记录的“最终事件音频”,或许包含了更直观、更惊悚的信息。
但就在这时,储藏室门外,那条死寂的走廊深处,再次传来了声音。
不是电流杂音。
而是清晰的、沉重的、仿佛湿漉漉的肉块拖行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而且,不止一个。
由远及近。
它们,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