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残响回廊

生锈的钢筋咬进掌心，冰冷的触感沿着手臂蔓延，但丝毫无法抵消从脊椎深处升起的寒意。陈实攀爬的速度达到了极限，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灰尘的颗粒，火辣辣地疼。头顶，刘老栓背负着王大河，身形却异常稳健，每一级攀爬都扎实有力；石头紧随其后，喘息声粗重但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下方，那令人心悸的“苏醒”之声如同涨潮的海水，从敞开的维修井口涌入，在垂直的井道中产生嗡嗡的回响。不再是单一的窸窣声，而是混杂了低沉的嘶吼、甲壳刮擦金属的尖啸、以及粘稠液体滴落的啪嗒声——那是无数蚀生兽脱离“共生”状态，开始活动、探寻入侵者的声音！

攀爬，永无止境般地向上。井壁粗糙的水泥摩擦着身体，冰冷的钢筋几乎冻僵手指。头灯的光束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上方同伴沾满灰尘的靴底和不断坠落的锈屑。黑暗像沉重的幕布，从下方追赶上来，仿佛随时会合拢，将他们吞噬。

时间失去了意义。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紧绷交织成一种麻木的痛苦。陈实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抓握、蹬踏的动作，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向上！远离那个苏醒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头顶的刘老栓忽然停了下来。

“到头了！”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也夹杂着新的警惕。

陈实和石头精神一振，奋力攀上最后几级。他们来到了维修井的顶部。这里并非出口，而是一个狭窄的水平管道岔口。岔口呈T字形，左右各有一条直径约一米五的圆形管道，内壁同样是粗糙的水泥，布满了陈年的污渍和水垢痕迹。管道内空气更加污浊，灰尘厚积，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福尔马林和某种有机质腐败后混合的刺鼻气味。

T字岔口的正前方，也就是他们爬上来的垂直井道正对的管道壁上，有一扇锈蚀得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金属栅栏门。门上的锁早已锈死，栅栏也扭曲变形，露出一道足够人钻过的缝隙。缝隙后面，依然是黑暗，但那黑暗似乎不那么“厚重”，隐隐有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光线反射。

“走这边！”陈实毫不犹豫地指向栅栏门后的方向。左右两侧的管道深邃不知尽头，而且那股化学药剂和腐败的混合气味主要就是从这两侧管道深处传来，显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刘老栓和石头立刻会意。三人合力，又撬又踹，将锈死的栅栏门彻底弄开一个更大的缺口，然后依次钻了过去。

门后，是一个狭长的、天花板低矮的房间。

或者说，曾经是房间。现在这里更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堆满废弃物的垃圾场。

头灯的光束扫过，映照出倾倒的金属储物柜、散落一地的破碎玻璃器皿和塑料试管、翻倒的办公桌椅、以及大量堆积在角落的、印有模糊不清生物危害标志和化学式标签的黑色垃圾袋（有些已经破裂，露出里面干涸变色的不明内容物）。墙壁上，残留着一些早已褪色的海报和告示，上面的文字模糊难辨，但依稀能看到一些细胞结构图、实验流程图，以及“严格消毒”、“废物处理区”、“非授权人员禁止入内” 等字样。

这里是……实验室的废弃物临时堆放处或者准备销毁的区域。

空气令人窒息。不仅仅是灰尘，还有那股混合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腔，刺激得眼睛发酸流泪。

“呸！这什么鬼味道！”石头忍不住干呕了一下，连忙拉起衣领捂住口鼻。

陈实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头晕。他强忍着不适，目光快速扫视这个房间。房间有两头，他们进来的这边是栅栏门（显然不是正常通道），另一头则有一扇看起来相对完好的、厚重的金属密封门，门上有一个圆形的观察窗，玻璃内侧凝结着厚厚的污垢。

“出路可能在那边。”刘老栓指着那扇密封门，同时将背上的王大河轻轻放下，让他靠在一个尚未倾倒的金属柜旁。“但这味道……待久了怕是不行。”

陈实点点头。他也感觉到，这里的空气不仅仅是难闻，似乎还蕴含着某种微弱的、具有腐蚀性或神经毒性的成分。长时间暴露其中，即使有防毒面具（他们的早已在之前的逃命中遗失或破损），恐怕也会对身体造成损害。

“快速通过。检查那扇门能不能打开。”陈实下令。

石头立刻上前，试图转动密封门上的手动阀门。阀门同样锈蚀，但比维修井的转轮好一些。他用力之下，“咔”一声，阀门松动，开始缓缓转动。

“能开！”石头低声道，加快了旋转速度。

随着阀门转动，密封门内部传来气体平衡的“嗤”声。石头用力一拉——

门开了。

一股更加冰冷、干燥、且带着浓重尘埃的空气涌了出来，冲淡了房间内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门后，是一条笔直、宽阔的走廊。

走廊的风格与他们最初进入的那个金属网格通道相似，但更加“正式”。地面是暗绿色的防滑地砖（很多已经碎裂或翘起），两侧是刷着下半截绿色油漆、上半截奶黄色墙裙的墙壁（油漆大面积剥落，露出下面灰暗的水泥），天花板上是成排的、早已不亮的日光灯管。墙壁上还挂着一些锈蚀的金属标识牌，指向诸如“样本分析区”、“主控室”、“生活区A”、“紧急出口”等方向。

这里，才像是这个庞大地下设施正常的内部通道。虽然同样破败、死寂，但至少没有了外面那种极致的工业粗糙感和令人不安的生化实验气息。

“走。”陈实率先踏入走廊。脚下地砖的触感与之前的金属网格或水泥截然不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走廊很长，一眼望不到头。两侧有许多紧闭的房门，门上的标牌大多模糊不清。他们不敢贸然进入任何一个房间，只是沿着主通道快速前进，希望能找到明确的出口指示，或者至少远离那个废弃物房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喘息声，以及背负王大河时绳索摩擦衣物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形成一种诡异的、被放大的回音。这寂静比之前的任何噪音都更让人心头发毛，因为它衬托出一种绝对的、毫无生机的空无。这里仿佛已经被遗弃了无数个世纪，连时间本身都凝固在了尘埃之中。

走了大约五分钟，前方走廊出现了岔路。主通道继续向前，左侧则有一条稍窄的通道延伸出去。而在岔路口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相对完好的区域指示图，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大致轮廓和文字还能辨认。

三人立刻围拢过去。陈实用袖子擦去玻璃罩（早已碎裂）上的灰尘。

指示图显示，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标注着“C区 - 实验辅助及废弃物通道”。向前的主通道通往“B区 - 样本存储及初级处理”和更远处的“A区 - 核心实验区及主控室”。而左侧的窄通道，则指向“D区 - 生活保障区（含紧急疏散通道）”。

生活保障区！紧急疏散通道！

这个词组像黑暗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三人的希望。

“走左边！”陈实毫不犹豫。

转入左侧通道。这条通道更显狭窄，墙壁上的油漆剥落得更加厉害，露出大片大片的水泥原色，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渗水留下的深色水渍和霉斑。空气中那股化学药剂的气味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类似集体宿舍或食堂通风不良的沉闷气味。

通道两侧的房门更多，有些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他们偶尔用头灯扫一眼，看到的是积满灰尘的上下铺铁床、倾倒的储物柜、散落的个人物品（早已腐朽成渣）——果然是生活区。

希望就在前方！只要找到紧急疏散通道的标志！

又转过一个弯，前方通道尽头，赫然出现了一扇厚重的、带有明显气密结构的金属大门！门上，一个早已褪色但依然能辨认的绿色“奔跑小人”标识，下方是模糊的“紧急出口/疏散通道”字样！

“找到了！”石头几乎要欢呼出声。

三人加快脚步冲向那扇门。然而，就在距离大门还有不到十米的时候——

“滋啦……嗡……”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仿佛老旧收音机调频时发出的电流杂音，毫无征兆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三人瞬间停住脚步，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全身肌肉紧绷，枪口和目光同时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走廊一侧，一个半开着的房间门口。那房间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在闪烁！

“什么……东西？”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惊疑。

陈实的心脏猛地一沉。这地方还有能运作的设备？还是……别的什么？

那电流杂音断断续续，夹杂着一些更加难以辨认的、仿佛扭曲的人声片段，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完全无法理解含义，却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疯狂和绝望感。

“残响……”靠在刘老栓背上的王大河，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呓语，“……死掉的声音……卡住了……一直在说……”

死掉的声音？卡住了？

陈实立刻联想到那些废弃实验室里可能残留的录音设备、监控记录，或者……更糟的东西。在这样一个被“蚀”污染长期渗透的诡异之地，任何残留的能量或信息记录，都可能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

“别管它！先出去！”刘老栓低喝道，他显然也感觉到了那声音中蕴含的不祥。

陈实点头。不管那是什么，离开这个鬼地方是第一要务。

他们不再理会那诡异的电流杂音和闪烁的红光，径直冲向紧急出口大门。

大门是向内开的，没有复杂的锁具，只有一个巨大的压杆式门闩。石头上前，用力压下门闩——

“咔哒。”

门闩应声而开。

然而，预想中的门户洞开并没有发生。大门只向内开启了一条不到十厘米的缝隙，就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死死顶住了！

石头一愣，加大力气推门。门纹丝不动。

刘老栓放下王大河，和陈实一起上前帮忙。三人合力，用肩膀抵住厚重的金属门板，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外推！

门，依然只维持着那条狭窄的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仿佛外面不是通道，而是实心的岩石或者更坚硬的东西！

“怎么回事？被堵死了？”石头又急又怒。

陈实趴在地上，将头灯光束从门缝中射出去，竭力向外望去。

门缝外，并非预想中的向上阶梯或通道，而是……被大量扭曲、锈蚀、相互缠绕的粗大金属管道和结构钢梁，以及一种暗红色的、如同硬化树脂或生物分泌物混合物的东西，给严严实实地堵塞、封死了！

那些金属管道和钢梁，很多都已经变形断裂，显然是遭受过巨大的外力冲击或挤压。而那些暗红色的“分泌物”，则将断裂的金属牢牢粘合、包裹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这不是意外坍塌。这更像是有某种力量，从外部或上方破坏了疏散通道的结构，并用自己的方式“修补”或“封闭”了出口！

联想到下方那个吞噬融合金属的巢心，一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个紧急疏散通道，很可能在很多年前，就被那个不断生长、扩张的巢穴结构，给从外面生长进来的血肉和吞噬的金属残骸，彻底堵死了！

他们找到的不是生路，是另一条死胡同！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再次扼住了三人的咽喉。

而就在这时，身后那条传来电流杂音和红光的走廊深处，那断断续续的、扭曲的人声片段，似乎……变得清晰了一点点。隐约能听到几个破碎的词组：

“……样本……失控……”

“……请求……立刻……销毁……”

“……逃不掉了……它们……在墙里……”

“……原谅我……”

最后一声，像是一声悠长的、充满无尽悔恨与恐惧的叹息，然后，电流杂音“滋”地一声拉长，彻底消失。

闪烁的红光，也熄灭了。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和那扇被彻底堵死的紧急出口大门，沉默地矗立在绝望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