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巢心低语

第九十四章：巢心低语

风，不知从何而起。

在庞大到令人失语的钢铁与血肉巢穴中，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带着冰冷的温度，缓缓拂过悬空走道上三人的面颊。气流中裹挟着难以形容的气息——朽坏的金属、陈腐的血肉、化学药剂的余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地心熔炉冷却后的、蕴含辐射与衰变的死寂。

头灯的光芒，在这片近乎吞噬光线的巨大空间中，渺小如萤火。光束努力探向下方那缓慢搏动的暗红巢心，也只能勾勒出它庞大、狰狞轮廓的冰山一角。那些镶嵌在肉质管道间的金属残骸，如同被消化了一半的骨骼，在粘液的反光中闪烁着扭曲的寒芒。攀附其上的蚀生兽，如同皮肤上的恶疮，密密麻麻，无声宣告着这里的“主权”。

沉默。只有三人粗重压抑的呼吸，以及脚下悬空走道因细微震动传来的、遥远而沉闷的“吱嘎”声。

“这……是什么鬼地方？”石头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端着枪，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枪口下意识地指向下方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景象，却显得如此无力。

刘老栓没有说话。老猎人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们所在的悬空走道是沿着这巨大圆柱形空间的内壁修建的，呈环形。左右两侧都延伸入黑暗，不知通向何方。走道外侧是锈迹斑斑的金属护栏，下方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直达巢穴核心的深渊。走道内侧的墙壁上，依稀可见一些早已熄灭的指示灯光、破损的管道接口，以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紧闭的、厚重的金属气密门，门上大多有模糊的编号或功能标识。

“不是给‘人’走的巡逻道，”刘老栓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是维护通道。检修设备用的。”他指了指墙壁上那些管道接口和检修面板，“这整个大罐子，”他用下巴示意下方那庞大的生物复合体，“以前可能就是个……实验容器，或者反应堆之类的东西。后来，被那玩意儿占了。”

他口中的“那玩意儿”，自然是指下方那蠕动的心脏。

陈实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巢心上移开，那缓慢的搏动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看久了让人精神恍惚。他更关注刘老栓的判断。“维护通道……应该连接着控制室、设备间，或者……出口？”

“按常理是这样。”刘老栓点头，眉头却锁得更紧，“但这地方显然不讲常理。那些门，”他指了指最近的一扇气密门，“不知道后面是更深的维修井，还是直接通到那鬼东西的‘肚子’里。”

就在这时，被他们安放在走道内侧墙边的王大河，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陈实立刻蹲下身，头灯光束照在王大河脸上。他的眼皮在剧烈颤动，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光……冷……钥匙……”

“大河？大河！能听见吗？”石头激动地压低声音呼唤。

王大河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空洞，瞳孔在头灯光下收缩得极小，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尚未完全找回焦距。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围拢过来的三张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最后定格在陈实脸上，嘴唇再次动了动。

陈实连忙将耳朵凑近。

“……陈……陈头儿？”王大河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走道的“吱嘎”声掩盖，但确实带着一丝属于“王大河”本人的、粗粝的质感，而非纯粹的梦呓。

“是我，大河。我们找到你了。”陈实按住他冰凉的肩膀，沉声道，“别怕，你现在安全了……相对安全。”

“安全？”王大河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苦笑，又像是肌肉无意识的痉挛。他的目光缓缓移向走道外侧的深渊，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一颤！“不……不……不是这里……不能在这里……它会……它会听见……”

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试图挣扎起身，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力支撑。

“什么会听见？大河，冷静点！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你怎么活下来的？”陈实用力按住他，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心中已是惊涛骇浪。王大河的反应，证明他对这个地方有印象！而且印象极其糟糕！

“池子……北沟下面……好大的池子……黑的……粘的……它在里面……睡觉……”王大河的眼神再次变得迷离，仿佛又陷入了那段可怕的记忆，语速加快，却颠三倒四，“……掉进去……好冷……刺骨的冷……有东西想钻进来……往脑子里钻……往骨头里钻……然后……光……暖暖的光……挡住了……拉着我……一直拉……拉到这里……”

他断断续续的描述，拼凑出一个可怕的图景：他坠入北沟深处的“蚀”本源污染池，在即将被污染吞噬同化的刹那，被某种“光”（很可能是他们发现的那块奇异晶体散发的“深根”能量）保护并牵引，最终带到了那个祭坛洞室。而那个祭坛，似乎与这个庞大的钢铁血肉巢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连接（可能是能量脉络，也可能是物理通道的暗门）。

“然后呢？这里是什么地方？”陈实追问。

王大河的眼神再次聚焦，恐惧如同实质般爬满他的脸。“这里是……胃。”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它的胃。它吃掉了这里……所有铁的东西……所有会动的东西……还没吃完……它在消化……也在……做梦。”

胃？做梦？

这诡异的比喻让三人脊背发凉。

“谁？谁在消化？谁在做梦？”石头急切地问。

王大河没有直接回答，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颤抖地指向下方那缓缓搏动的巢心核心，那个半透明晶体与血肉交融的巨大囊泡。“那里……它在……低语……它想……出来……”

话音刚落——

仿佛是为了印证王大河的呓语，下方那庞大的巢心，那核心囊泡的搏动，忽然加快了一丝！

不是剧烈的变化，仅仅是那种缓慢、恒定的舒张收缩节奏，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却能被敏锐感知到的提速。与此同时，一股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粘稠的精神压力，如同无声的潮水，缓缓漫上了悬空走道！

这压力并非直接的攻击，更像是一种存在感的彰显，一种背景噪音的陡然增强。它带着混乱的低语、疯狂的画面碎片、以及一种对一切生命和秩序本能的饥渴与憎恶，试图钻进每个人的意识缝隙。

“呃！”石头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用力晃了晃头，仿佛要甩掉耳边并不存在的噪音。刘老栓也咬紧了牙关，额角青筋隐现，猎人的坚韧意志在与这股无形侵蚀对抗。

陈实手臂上的“深根”印记骤然发烫！不再是共鸣的温热，而是激烈的、充满警告意味的灼痛！这痛楚反而让他精神一振，从那弥漫的精神压力中挣脱出来一丝清明。他猛地意识到，王大河能“听见”低语，很可能与他长时间暴露在晶体能量和“蚀”污染的双重环境下，身体和感知发生了某种难以预料的变化有关。

“它发现我们了？”石头压低声音，枪口再次指向下方，尽管他知道这很可能毫无意义。

“不一定。”陈实强忍着印记的灼痛，努力分析，“可能只是我们这几个‘异物’的存在，稍微干扰了它‘消化’或‘做梦’的进程。就像胃里多了几粒不好消化的沙子。”这个比喻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

“必须离开这条走道！”刘老栓果断道，“这里太暴露了！如果那东西真的有某种感知，我们就是挂在它嘴边上的肉！”

陈实点头同意。他看向走道内侧那些紧闭的气密门。“选一扇门，碰碰运气。总比待在这里强。”

他们再次架起王大河。王大河似乎耗尽了刚刚清醒的力气，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但眉头紧锁，身体不时轻微颤抖，显然即使在昏睡中，也承受着那无形低语的侵扰。

就近选择了一扇看起来相对完好、门上标识模糊不清的气密门。门是厚重的合金材质，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锈蚀严重的手动转轮。刘老栓和石头合力，用匕首撬开转轮保护盖，然后两人四只手同时抓住冰冷的转轮，用尽全身力气，开始逆时针旋转。

“嘎吱——嘎吱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走道上响起，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声音会彻底惊醒下方那沉睡（或半梦半醒）的恐怖存在。

转轮异常沉重，锈蚀严重。转了将近十圈，才听到门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锁舌松脱。

刘老栓和石头立刻停止转动，改为用力向外拉门。

“嗤——”

压缩气体泄漏的尖细声响响起，一股更加陈腐、带着浓重霉味和淡淡化学药剂气息的空气从门缝中涌出。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头灯光束探入。

门后，似乎是一个垂直的维修井道。井壁是粗糙的水泥，嵌有生锈的U型钢筋爬梯，向上和向下都延伸入黑暗。井道很窄，直径不过一米多点，空气中漂浮着更多的灰尘和絮状物。

爬梯向上，可能是通往更高层的设备平台或出口。

爬梯向下，则可能通向这个钢铁巢穴更深处的基础结构，或者……更靠近那巢心核心的地方。

没有时间犹豫。向上，至少在心理上意味着离开这个“胃”。

“上！”陈实低声道。

刘老栓将王大河用剩余的绳索简单固定在背上（像背孩子一样），率先抓住冰冷的钢筋爬梯，开始向上攀爬。石头紧随其后，陈实断后。

就在陈实也抓住爬梯，双脚离地，进入维修井的刹那——

下方，那巢心核心囊泡的搏动，再次出现了一次明显的、甚至可以说是“剧烈”的加速！

紧接着，一股比之前强大了数倍、充满了探究意味和一丝被惊扰后的不悦的精神波动，如同无形的雷达波束，猛地扫过了整个巨大空间，也扫过了这条悬空走道，以及……他们刚刚进入的维修井口！

陈实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大的眼睛“瞥”了一眼，全身汗毛倒竖。手臂上的印记瞬间灼痛到近乎麻木！

“快爬！别停！”他嘶声对上面两人吼道，自己也用尽全力向上攀爬。

几乎就在同时，下方那庞大的巢穴中，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如同无数甲壳摩擦、粘液拉扯的声响！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来自巢心周围，来自那些攀附在肉质管道上的蚀生兽群！

它们，似乎被那核心的“不悦”所触动，开始……苏醒了！

黑暗的维修井中，只有头顶同伴攀爬时震落的灰尘和锈屑，以及下方越来越清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汇聚声响。向上攀爬，成了逃离这片苏醒地狱的唯一希望。但上方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