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钢铁与尘埃的坟场

第九十三章：钢铁与尘埃的坟场

绝对的黑暗，如同固体般包裹着他们。

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伴随着某种微弱但持续的、仿佛巨大金属结构因温差或应力而发出的细微“吱嘎”呻吟。空气寒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重的、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灰尘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大型机械长久停用后内部润滑油脂变质混合着微量金属锈蚀的奇特气息。

头灯的光束再次成为撕裂黑暗的唯一武器。三道光柱摇晃着，扫过周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脚下。不再是粗糙的石板，而是覆盖着厚厚灰色尘埃的金属网格地板。网格下方是更深的黑暗，隐约可见粗大的、锈迹斑斑的管线束和结构框架。尘埃之厚，每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扬起呛人的尘雾。

光束上移。两侧是光滑的、呈现暗哑银灰色的金属墙壁，墙壁上有着规则排列的铆钉和凹槽，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镶嵌在墙壁内的、灯罩早已碎裂的照明单元，里面空无一物。墙壁向上延伸，没入上方更高处的黑暗，看不到穹顶。

这是一个人工建造的、具有明显工业或科技风格的通道或走廊，与外面那些充满上古蛮荒气息的“深根”岩石遗迹，形成了极其鲜明的、甚至有些诡异的对比。

“这……这是哪里？”石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小心地踩了踩脚下的网格地板，发出空洞的金属回响，“古代人……还懂这个？”

刘老栓没有说话，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地上的尘埃，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舌头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边缘（这个动作让陈实心中一紧），眉头深深皱起。“灰，就是普通的灰尘。但味道……有铁锈，有油泥，还有点……说不出的闷味，像是大仓库关了几百年的那种感觉。”他抬头看向通道深处无尽的黑暗，“这里，不像外面那个石头洞子是‘老’的，这里是……停用了很久。”

陈实的心沉了下去。不是上古“深根”文明的遗迹？那这是什么？谁建造的？为什么会和“深根”的节点连通？是“深根”文明后来的分支？还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手臂上的纹路，在进入这里后，变得异常安静，不再有与外界“深根”能量共鸣的灼热或脉动，只有一种淡淡的、仿佛被隔绝或压制的沉寂感。这进一步证实了这里环境的异常。

“检查一下大河。”陈实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首要任务是生存和确认同伴状态。

刘老栓和石头将王大河轻轻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墙边。陈实凑过去检查。王大河的呼吸依旧微弱，但还算平稳。体表的伤口似乎没有因为环境变化而恶化，那层晶体残留的微光似乎更加内敛，几乎不可察，但确实还在起作用，隔绝着这里似乎相对“干净”（至少没有活跃污染）的空气可能带来的额外感染。这是一个微弱的慰藉。

“他需要水，需要真正的医疗。”刘老栓低声道，“我们剩下的水不多了，撑不了多久。”

陈实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通道深处。“不管这里是哪，我们得找到出路，找到补给，或者……找到理解这里是什么的线索。原地不动就是等死。”

他重新站起身，带头向通道深处走去。脚步落在网格地板上，发出“哐、哐”的轻响，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三人的头灯光束交织着，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前方。

通道笔直，似乎没有尽头。两侧的金属墙壁千篇一律，只有偶尔出现的、紧闭的金属门（门上有简单的机械转盘锁或插销，大多锈死）打破了单调。他们尝试推开几扇，有的纹丝不动，有的在令人牙酸的锈蚀摩擦声中打开一条缝，里面是更小的、堆满不明金属箱体或废弃设备的房间，尘埃更厚，一无所获。

压抑感越来越重。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呼吸声和那无处不在的、仿佛建筑物本身在缓慢呼吸的“吱嘎”声。没有活物，没有危险，但这份死寂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压力。它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坟墓——一个巨大无比的、由钢铁和尘埃构成的现代化坟场。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时间感再次变得模糊），通道前方似乎出现了变化。头灯光束的尽头，不再是无限延伸的墙壁，而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加快脚步，他们来到了通道的尽头。

不，不是尽头，而是一个丁字路口。

横向的通道比他们所在的这条更宽、更高，仿佛一条主干道。而令他们瞳孔骤缩的是，这条横向通道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巨大的、镶嵌在墙壁内部的观察窗。

观察窗的玻璃厚重，布满灰尘和内部凝结的水汽污渍，但透过头灯光束的照射，依然能勉强看到窗内的景象——

第一个观察窗内，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的透明容器（或者曾经透明，现在内部充满了浑浊的液体和絮状沉淀物）。容器中央，悬浮着一团难以名状的、暗红色的、仿佛不断缓慢蠕动变化的肉质组织。组织表面布满了粗大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一些脉络断裂开来，在浑浊的液体中飘荡。肉质组织的周围，漂浮着许多已经变形、融化的、疑似生物骨骼或甲壳的残骸。

第二个观察窗内，景象更加诡异。像是一个培养室，里面排列着许多圆柱形的透明罐体。大部分罐体已经破损、干涸，里面空空如也或只剩下一些黑色的渣滓。但少数几个完好的罐体内，依稀可见扭曲的、仿佛多种生物特征强行拼接在一起的胚胎状物体，浸泡在早已变质的营养液中，呈现出一种死寂的、令人作呕的僵硬姿态。

第三个、第四个……

无一例外，全都是与生物实验、改造、培养相关的场景！而且风格……与“暮光会”、“园丁”搞出来的那些生物兵器，有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相似性！但这里的设备、规模、以及那无处不在的陈旧破败感，显然年代更为久远！

“这……这是‘园丁’的老巢？”石头的声音干涩，握枪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们在这里……早就开始搞这些鬼东西了？”

陈实没有立刻回答。他走近一个观察窗，用手擦去玻璃上厚重的灰尘，仔细看着里面那些早已死去的实验体和废弃的设备。设备上有一些模糊的标识，不是现代文字，也不是上古“深根”文明的象形符号，而是一种简洁、高效、充满几何感的抽象线条和代码。

这风格……他似乎在哪里隐约见过。不是现实中，是在“黑石”提供的、关于某些冷战时期绝密科研基地的模糊档案图片里，或者更早……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水，顺着他的脊椎缓缓流下。

“‘园丁’……可能不是创造者。”陈实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显得异常冷静，却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寒意，“他们可能是……发现者。或者，继承者。”

刘老栓猛地转头看他，老猎人的眼神锐利如刀：“你是说，这里的东西，比‘暮光会’、比‘园丁’出现得更早？”

陈实指着观察窗内那些早已停止运转、锈迹斑斑的设备和管道：“看这些设备的样式，这金属的氧化程度，这灰尘的厚度……这里被废弃的时间，恐怕不是几十年，可能是……半个世纪以上，甚至更久。‘园丁’的技术，很可能部分源自这里，他们只是找到了这个遗迹，并在其基础上进行他们的‘研究’和‘改良’。”

这个猜测，让整个事件的性质发生了剧变。如果“园丁”只是拾荒者，那么真正的源头、真正第一个开始玩弄“蚀”污染与生物融合技术的……是谁？哪个国家？哪个已经湮灭在历史中的疯狂计划？

而这样一个地方，又怎么会和上古“深根”文明的遗迹节点连通在一起？是巧合？还是某种更深的、更可怕的关联？

“继续走。”陈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我们需要更多信息，也需要找到离开这里的路。小心，这里虽然看起来死寂，但未必绝对安全。”

他们选择沿着横向的、更宽的通道向右探索。更多的观察窗、紧闭的厚重金属门（有些门上还有残破的生化危害或辐射警告标志）、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桥架……这里俨然是一个庞大、复杂、早已停止运转的地下生物研究综合体的核心区域。

空气似乎更加沉闷了。除了灰尘和金属锈蚀味，开始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描述的化学药剂残留的甜腻气息，以及……一种更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缓慢腐烂分解了无数年后留下的、几乎融入尘埃本身的 晦涩味道。

通道并非完全笔直，偶尔有转弯和岔路。他们尽量选择主通道，并沿途用匕首在不起眼的金属墙上刻下简易的箭头标记，以防迷失在这钢铁迷宫中。

又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主通道似乎到了尽头，或者说是汇入了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头灯的光束射出去，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部分，回光黯淡，显示前方空间异常巨大。

他们放慢脚步，更加警惕地靠近。

终于，他们走出了通道口。

头灯光束竭力向前方、向上方扫去。

眼前是一个几乎无法用目测判断边界的巨大地下空间，高度至少超过五十米，宽度更是望不到头。他们的脚下，是一条沿着巨大空间弧形内壁修建的、带有金属护栏的悬空走道。走道向左右两侧延伸，没入黑暗。

而让他们几乎停止呼吸的，是这巨大空间中央的景象。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无数粗大、扭曲、如同巨树根系或某种超巨型生物内脏般的暗红色肉质管道和囊状组织，从空间的穹顶垂下，或从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向上生长，彼此纠缠、融合，形成了一个占据了大半个中央区域的、不断微微搏动着的（虽然极其缓慢）、令人作呕的庞大生命复合体！

这个复合体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光滑粘液，反射着头灯微弱的光芒，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不健康的暗红色光泽。在那些肉质管道和囊状组织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到镶嵌着、半包裹着许多明显是人工造物的残骸——巨大的金属罐体的一部分、扭曲的钢架结构、甚至还有类似反应堆外壳或大型离心机转子的部件！仿佛这个生物复合体，是在“吞噬”或“融合”这个地下基地的过程中，生长成了这副模样！

而在复合体的最核心、最粗壮的一簇肉质管道汇集处，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缓慢舒张收缩的核心囊泡清晰可见。囊泡并非完全肉质，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晶体与生物组织交融的状态，内部似乎封存着什么，隐隐有暗红色的光芒随着搏动明灭。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个庞大生命复合体的周围空间里，悬浮着、攀附在肉质管道上的，是难以计数的、形态各异的蚀生兽！

它们不再是外面见到的那种相对“标准”或变异个体。这里的蚀生兽，很多都呈现出与那些肉质管道部分融合的状态！有的半个身子嵌在管道里，只露出狰狞的头颅和利爪；有的背部的肉瘤或触须直接与管道相连，仿佛从其中汲取养分；有的甚至完全改变了形态，更像是在管道表面移动的、具有攻击性的“息肉”或“肿瘤”！

这些蚀生兽大多静止不动，似乎处于一种深度的“休眠”或“共生”状态。但数量之多、形态之诡异、与这恐怖环境结合之紧密，足以让任何见到此景的人灵魂战栗。

这里，不是什么废弃的研究基地。

这是一个活的、以吞噬和融合旧日科技造物为基础、孕育并“饲养”着变异蚀生兽的、超巨型生物巢穴的核心！

是“园丁”技术源头更黑暗、更原始的形态？还是“蚀”污染与这个特定环境结合后，自行演化出的终极恐怖？

“深根”的古老节点，为何会连通到这样一个地方？！

悬空走道上，三人僵立在原地，头灯的光束颤抖着，照亮着下方那地狱般的景象。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飘落，寒冷浸透了骨髓。

他们逃出了布满怪物的岩石洞室，却似乎闯进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诡异、更加绝望的……钢铁与血肉交融的坟场核心。

前方的路，在走道上延伸，但似乎无论走向何方，都绕不开下方那缓缓搏动的巨大阴影。而他们身后，是刚刚关闭的、可能再也无法打开的岩石秘门。

绝境，似乎换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形式，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