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淬火的箭头

望岳村的夜，被污染和恐慌浸透，却也在这种极致的压力下，淬炼出一种异样的、钢铁般的寂静。

村委仓库临时改造的作战准备室里，灯火通明（使用了紧急调运的独立电源）。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还有新到的特种中和剂那刺鼻的化学气味。陈实、刘老栓、石头，以及被特别允许参与核心战术讨论的赵小峰，围在铺开的地图和新到的装备前。

“‘黑石’提供的特种燃烧弹，代号‘净焰-Ⅰ型’。”陈实拿起一个橄榄绿色、带有简易定时和遥控双模触发装置的圆柱体，大约有普通保温杯大小，入手却颇沉，“弹体填充了特种氧化剂和催化剂，燃烧温度高，持续时间长，对有机质和特定化学污染物有极强分解作用，尤其针对‘蚀’活性残留。但使用不当，也可能引发大面积山火，必须精确投放。”

他又指向旁边几个密封的金属罐：“这是高浓度生物中和剂与土壤固化剂的混合灌装装置，可以通过无人机定点喷洒或手动布设。目的是在污染扩散锋面制造一条临时的‘隔离带’，抑制‘蚀’活性物质的迁移和挥发性毒素的扩散。效果待验证，且可能对正常土壤生态造成长期影响。”

最后是几套看起来像普通户外背包，但内部结构复杂的背负式喷洒器和几个带有微型螺旋桨、可以悬浮定点释放的小型散布器。“手动和无人机布设两套方案。”

刘老栓仔细检查着每一样装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弹体和罐体，仿佛在感受它们的“脾气”。石头则对那几把造型更加紧凑、配备了新型瞄具和弹匣的突击步枪更感兴趣（“黑石”提供的第二批轻武器补充）。

赵小峰面前摊开着无人机控制终端和实时更新的电子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记着污染扩散浓度、蚀生兽最后被观测到的大致活动范围、以及预设的几个布设和伏击点。

“根据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监测数据，污染扩散速度在夜间略有加快，可能与温度下降、空气对流减弱有关。蚀生兽‘甲’和‘乙’的活动范围，基本与污染浓度较高的区域重叠，尤其偏好几处有地下渗水或小型沼气池（动物尸体腐烂产生）的地点，疑似在摄取污染物质或其中的能量。”赵小峰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红点，“它们夜间活动比白天活跃，但行动似乎缺乏明确目的性，更像是在……巡弋领地，或者被动吸收。东南山谷方向的监听信号，在污染爆发后增强了约30%，但依然没有直接介入的迹象。”

陈实听着汇报，目光在地图上那两条代表着蚀生兽可能路径的红色虚线上移动。被动吸收、巡弋……这意味着它们在污染区内的行为模式可能发生了变化，攻击性或许会降低，但同样可能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对污染环境的适应力可能更强。

“我们的行动分两步。”陈实用炭笔在地图上划出两条线，“第一步，由刘老栓和石头，携带中和剂布设装置，在污染锋面最靠近村子的两个关键节点——黑石沟和野猪坡，建立初步隔离带。这里地形相对狭窄，两侧山体可以作为天然屏障，布设效果可能最好。你们的任务是隐蔽接近，快速布设，完成后立刻撤回至一号预备阵地，无需等待观察效果。”

刘老栓和石头点头。

“第二步，”陈实的笔尖落在距离村子约四公里、一处被称为“风吼涧”的谷地，“这里处于污染区较深处，是两只蚀生兽夜间频繁交汇的区域，且地形相对封闭，适合伏击和火力覆盖。我携带‘净焰’弹，在赵小峰的无人机引导下，潜入涧口上方预设的狙击/观察位。小峰，你的无人机负责全程监控蚀生兽动态，在我就位后，使用携带散布器的无人机，在风吼涧下风处，释放小剂量的信息素诱饵（从之前样本中提取模拟），将它们引入涧内。”

赵小峰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明白。信息素投放时机和剂量我会严格控制。”

“当蚀生兽进入涧内最佳杀伤范围，”陈实的声音冷冽如刀，“我投掷‘净焰’弹，同时，小峰你操作另一架携带‘净焰’弹的无人机进行补充轰炸。目标不是直接命中，而是在它们周围制造持续的高温燃烧区，利用‘净焰’的强分解特性，最大限度杀伤其体表共生组织和内部可能存在的‘蚀’活性核心，并引燃涧内可能积聚的可燃气体和污染物，制造二次杀伤。”

“如果它们冲出火场，或者有新的目标出现？”石头问。

“那就是你们的活了。”陈实看向他和刘老栓，“你们在一号预备阵地，利用地形和重火力（新到的轻机枪和枪榴弹），进行阻滞射击，掩护我和小峰撤离。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是重创或消灭已知威胁，并测试新武器对污染环境和蚀生兽的实际效果，不是歼灭所有可能出现的敌人。一旦达到目的，或情况有变，立刻按撤退路线撤回村子，绝不恋战。”

战术清晰，目标明确，但每个人都知道其中的凶险。深入污染区，在敌人（无论是蚀生兽还是潜在的人类监视者）的眼皮底下设伏、布设、攻击，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还有什么问题？”陈实环视三人。

刘老栓沉默片刻，开口道：“风吼涧上面那个观察位，我年轻时采药上去过。石头是松的，夜里风大，小心脚下。”

石头则拍了拍新枪：“这新家伙，还没热乎过呢，正好拿那些鬼东西开光！”

赵小峰深吸一口气：“无人机电池和信号中继我都检查了三遍，备用方案也准备好了。”

“好。”陈实站起身，“最后检查装备，补充体能，两小时后出发。”

准备工作在沉默而高效中进行。每个人都在仔细检查自己的武器、护甲、通讯设备、以及任务所需的特种装备。刘老栓甚至用自己带来的草药，混合着某种矿粉，在几人的护甲和裸露的皮肤上涂抹了一层薄薄的、味道辛辣的膏体。“驱虫，也能稍微挡挡那灰里的邪气。”他如是说。

陈实则将自己关在小隔间里，进行了最后一次简短但深入的冥想。他尝试与手臂上的“深根”印记沟通，不是释放信号，而是寻求一种内在的“稳定”与“屏蔽”。在充满“蚀”污染的环境中活动，他必须确保自己这块“活体信标”不会因为环境刺激而失控，或者反过来成为更醒目的靶子。印记传来温热而平稳的回应，仿佛沉静的火山。

两小时后，凌晨一点。

四人小队在村口秘密集结。没有送行，没有多余的话语。林秀只是远远地站在阴影里，目送着他们没入村外的黑暗。

这一次，他们的脚步更加沉重，因为背负着额外的装备和全村人的期望与恐惧。

夜色如墨，风从西北吹来，带着愈发清晰的尘霾与腐败气味。夜视仪里的世界，绿蒙蒙一片，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更多微小的、反射着幽光的颗粒。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粘腻，植被呈现出不健康的灰败色调。

他们按照预定路线，悄无声息地行进。刘老栓和石头在一个岔路口与陈实、赵小峰分开，向着黑石沟和野猪坡方向潜去。陈实和赵小峰则继续向更深处的风吼涧前进。

越靠近污染区核心，环境的变化越加明显。林木稀疏，许多树木的叶片脱落，枝干扭曲，仿佛在痛苦中挣扎死去。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颜色深暗的菌类或藻类物质，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空气中那种甜腥与铁锈混合的味道浓烈得几乎让人作呕，即使隔着防护口罩也难以完全隔绝。细小的灰色尘埃不断落在护甲和面罩上，需要不时擦拭。

赵小峰的无人机在高空无声盘旋，将前方路径和风吼涧的实时画面传回。涧口地势险要，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只有一条狭窄的溪涧（如今水流浑浊发黑）蜿蜒流入。涧内空间比预想的略大，底部堆积着厚厚的腐殖质和枯枝败叶，在热成像下显示出不均匀的、略显异常的温度分布。

“未发现蚀生兽热源。污染浓度：极高。检测到微量可燃气体（甲烷、硫化氢）。”赵小峰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带着电流干扰的沙沙声，这里的电磁环境也开始变得不稳定。

陈实点头，示意赵小峰留在涧口外一处相对隐蔽的岩石后建立临时指挥点，自己则开始攀爬刘老栓所说的那个观察位。

岩壁湿滑，附着着令人恶心的粘液状物质。陈实手脚并用，依靠经验和强大的臂力，艰难地向上攀爬。碎石的松动和山风的呼啸，让每一步都充满危险。花了近二十分钟，他才抵达那个仅能容一人半蹲的狭窄平台。从这里向下望去，风吼涧的全貌尽收眼底，如同一个黑暗的、等待吞噬生命的巨口。

他迅速架好观察设备，将两枚“净焰”弹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调整呼吸，将自身感知如同雷达般，谨慎地向下方的涧谷扫去。

瞬间，一股远比之前任何地方都浓烈、都混乱、都充满扭曲恶意的“蚀”污染信号，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这不仅仅是环境的污染，更像是有某种“源头”或“节点”就在这涧谷深处，持续散发着毒害！

他强忍着精神上的不适和生理性的恶心，在混乱的信号中，努力分辨着属于蚀生兽的特有波动。

找到了！

虽然被强烈的背景噪音掩盖，但那两道熟悉的、充满贪婪与混乱的信号，确实就在附近！在涧谷上游方向，大约距离他三百米左右的一处被巨大腐木和岩石半掩的洼地里！它们似乎处于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信号起伏平缓，仿佛在……休眠？或者，是在吸收环境中浓郁的“蚀”能量？

时机正好。

“小峰，目标锁定，位于上游洼地。准备信息素诱饵投放，坐标点B7。注意，环境干扰强烈，小心控制无人机。”陈实低声下达指令。

“收到。无人机就位，准备投放。”

几秒钟后，一架小巧的无人机如同暗夜蝙蝠，悄无声息地滑入涧谷，在陈实指示的位置，释放出一小股无色无味（但对蚀生兽而言可能极其敏感）的气溶胶。

投放完成，无人机迅速拉高撤离。

等待。

时间仿佛被拉长。涧谷内只有风穿过岩缝的呜咽和浑浊溪水的潺潺声。

大约一分钟后，陈实感知中，那两道休眠般的信号，骤然出现了细微的扰动！如同沉睡的野兽被一丝极其诱人的血腥味撩拨！

它们动了！

信号从平缓转为活跃，带着明显的“好奇”与“食欲”，开始向着信息素投放点的方向移动！速度不快，似乎在警惕地搜索。

“目标已被诱饵吸引，正在向预定区域移动。”陈实报告。

“明白。第二架攻击无人机已就绪。”赵小峰回应。

两只蚀生兽的身影，渐渐出现在陈实的高倍夜视瞄准镜中。它们比上次遭遇时似乎又有了些微变化，体表的角质层在污染环境中呈现出一种暗哑的油光，背部的肉瘤似乎缩小了些，但色泽更加晦暗，仿佛凝结的毒血。它们走走停停，不断用鼻子（或类似器官）嗅探着空气和地面，四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更加不稳定的幽光。

距离……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它们进入了涧谷中段，一片相对开阔、四周被岩壁环绕、底部堆积着大量易燃枯枝和腐败物的区域——最佳的杀伤区！

就是现在！

“攻击！”陈实低吼，同时抓起第一枚“净焰”弹，拔掉保险，用尽全力，朝着蚀生兽前方约十米的地面投掷下去！紧接着是第二枚，投向它们可能的退路方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小峰操控的攻击无人机从高空俯冲而下，在另一个角度投下了第三枚“净焰”弹！

三枚弹体几乎同时落地！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三声沉闷的“噗”响！

下一刻——

刺眼的白金色火焰猛地从落点升腾而起！那不是普通的火焰，燃烧时几乎无声，却散发着恐怖的高温和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净化一切的炽烈光芒！火焰迅速蔓延，引燃了地面的枯枝败叶，更与空气中弥漫的微量可燃气体和沉积的污染物发生剧烈反应，爆发出更多跳跃的、颜色各异的火团！

整个风吼涧中段，瞬间化作一片白金色的炼狱！

“吼嗷——！！！”

两只蚀生兽发出了凄厉到极点的、混杂着痛苦、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惨嚎！它们被突如其来的高温火焰包围，体表的粘液和角质层在“净焰”下迅速焦化、剥落、分解！那令它们赖以生存和强大的“蚀”污染环境，此刻却成了助长这毁灭之火的燃料！

它们在火海中疯狂挣扎、冲撞，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或冲出火场，但“净焰”的附着性和持续性远超想象！火焰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咬住它们的身体，不断向内灼烧！一只蚀生兽背部的肉瘤被直接点燃，爆出一团恶心的绿色脓液和火花，它惨叫着翻滚倒地！另一只则盲目地冲向涧壁，撞得岩石崩裂，却无法摆脱越来越旺的火势！

成功了！

陈实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然而，就在他准备下令无人机补充攻击，并通知刘老栓他们警戒时——

异变再起！

风吼涧深处，那片被腐木和岩石半掩的洼地方向，那原本只是强烈背景污染的源头，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净焰”之火和蚀生兽临死的惨嚎彻底“激怒”了！

一道比之前强烈十倍、纯粹十倍、也冰冷邪恶十倍的“蚀”能量波动，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睁开了眼睛，猛地从洼地深处爆发出来！

紧接着，整个涧谷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更多的、粘稠如沥青般的黑色物质，混合着暗红色的、仿佛活物般蠕动的能量流，从洼地、从岩缝、甚至从被火焰灼烧的地面下，汩汩涌出！

这些新涌出的物质，不仅没有被“净焰”迅速分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开始主动扑向火焰，与其对抗、吞噬、甚至……融合？火焰的颜色开始变得黯淡、混杂，温度似乎也在下降！

而那两只在火海中挣扎的蚀生兽，接触到这些新涌出的黑色物质后，惨嚎声竟然减弱了！它们残缺的身体开始被黑色物质包裹、填充，虽然依旧在燃烧，但动作却重新变得有力，眼中疯狂的红光甚至更加炽盛！仿佛这新涌出的物质，在给它们提供一种更原始、更狂暴的“力量”！

“那下面……有东西！更……更可怕的东西！”赵小峰在耳机里失声惊叫，无人机的传感器读数疯狂报警！

陈实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们的攻击，非但没有清除威胁，反而像是用烧红的铁棍，捅了一个隐藏在污染最深处的、更加恐怖和未知的马蜂窝！

风吼涧的火焰还在燃烧，但颜色已然变质。

而淬火的箭头，在刺入阴影的瞬间，却发现自己触碰到的，可能是远比阴影更加深邃、更加古老的……深渊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