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双向的测试
东南山谷那片“空白区”边缘的微弱扰动,如同一枚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陈实心中激起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持久、更不祥。
那绝非偶然。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将所有夜晚的感知练习都聚焦在那个方向。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监听员,在嘈杂的电波背景中,竭力捕捉那一丝特定的、异常的频率。
收获是令人心悸的。
那种“空白——扰动——复归空白”的模式,在间隔不规律地重复出现。时间多在深夜或黎明前,持续极短,往往只有几秒钟,但每次都伴随着西北山林中那两只蚀生兽信号的短暂骚动。有时是同步的活跃,有时则是一只反应强烈,另一只相对迟缓。
这几乎证实了陈实的猜测:“暮光会”的人,在尝试与蚀生兽建立或测试某种联系。不是直接的心灵控制,更像是……发送某种“指令”或“信标”,观察蚀生兽的反应,调整频率和模式。
他们在“调试”这些生物武器。
更令人不安的是,陈实隐约感觉到,自己主动释放“深根”印记信号时,东南山谷方向的“空白区”似乎会产生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仿佛他的信号也被某种东西捕捉、分析。反过来,当“空白区”发出扰动时,他手臂上的纹路也会传来一阵短暂的、针刺般的微麻。
双向的感应。
这意味着,他不只是在观察敌人,敌人也可能在通过蚀生兽的反应,间接地“观察”他。他这块“活体信标”,在敌人眼中可能同样醒目。
必须把这个发现告诉老张。
就在他准备联系时,赵小峰的紧急呼叫先一步到了:“陈顾问!东南方向!三号高空侦察机传回异常画面!距离村子约十二公里的老鹰嘴垭口上方,有…有烟!不是炊烟,颜色发青,而且很集中!”
陈实心中警铃大作。老鹰嘴垭口,是通往东南山谷方向的必经之路之一,地势险要。
“把画面接过来!”他快步走向村委的控制室。
屏幕上,无人机俯瞰视角下,老鹰嘴垭口上方一处背风的岩缝里,一股淡青色的烟雾正袅袅升起,浓度不高,但在清晨洁净的空气中格外显眼。烟雾的形态不像自然燃烧,更像是某种化学物质被刻意引燃。
“化学信号烟?”陈实眉头紧锁。这可能是某种联络信号,也可能是……诱饵。
“能分析烟雾成分吗?”他问赵小峰。
赵小峰摇头:“无人机上的传感器不够。但热成像显示,烟雾升起的地方,地面有微弱热源残留,应该是刚熄灭不久的火堆,周围没有发现明显的人类热源。”
“对方很小心。”陈实沉吟。放烟,观察,然后迅速撤离或隐蔽。这更像是一次试探,或者……一次定位。
定位什么?望岳村的反应?还是……蚀生兽的动向?
他立刻联想到昨晚感知到的异常扰动。时间上似乎能对上。
“通知刘老栓,加强老鹰嘴垭口方向的预警线。另外,让石头带一个小队,不要靠近垭口,在侧翼高点建立隐蔽观察点,带上望远镜,只看,不动。”陈实下令,“小峰,调一架带热成像的无人机,在安全高度盘旋监控那片区域,但不要降低,避免暴露。”
命令迅速执行。望岳村的防御体系如同被触动的含羞草,开始向着受刺激的方向收缩、戒备。
陈实则回到自己房间,接通了老张的紧急线路。他将这两天感知到的异常模式、蚀生兽的同步反应、以及刚才发现的化学信号烟,一股脑地汇报过去。
老张沉默地听着,只有手指快速敲击键盘的背景音。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一丝兴奋(或许是发现了关键线索):“你的判断很可能正确。我们刚刚破译了‘苗圃’数据库里一部分关于‘生物信号协调’的加密文件。‘园丁’确实开发了一套基于特定频率生物电脉冲和信息素标记的、简陋但有效的‘引导系统’。他称之为‘牧蜂协议’。”
“牧蜂协议?”陈实咀嚼着这个词,感到一阵寒意。
“是的。他将蚀生兽视作‘蜂群’,通过植入它们神经节点的微型晶体(你们在样本里发现的那种)接收和放大特定指令信号,再辅以信息素标记路径和‘蜂后’(可能是某种主控信号源或高阶个体)的协调,来实现基础的群体行动引导。”老张调出一些复杂的数据流和图谱,“东南山谷那些人的测试,很可能就是在寻找或校准适用于这几只逃逸个体的有效信号频率和指令集。那化学信号烟……可能是信息素烟雾的变种,用于远距离标记或召唤。”
“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能有效指挥这些蚀生兽了?”陈实的心沉了下去。
“不一定。”老张话锋一转,“‘牧蜂协议’远非完美,尤其对逃逸的、已经经历过战斗和应激的个体。信号强度、个体差异、环境干扰都会影响效果。而且,要形成有效的攻击引导,需要持续的信号支持和清晰的‘目标标记’。他们现在可能还在‘驯服’和‘定位’阶段。”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但你的存在,山风,可能大大加速了这个过程。”
陈实明白了:“我的‘深根’信号,对他们而言,是比任何信息素都强烈的‘目标标记’?”
“不止是标记。”老张的声音更低了些,“根据数据碎片分析,‘园丁’对‘深根’系统的能量特征极其痴迷。他认为那是‘引导生命进化、实现生态重塑’的终极‘蓝图’或‘钥匙’。你的信号,对他而言,可能意味着‘蓝图’的活性载体。如果他或者他的手下能捕捉到你的信号特征,并将其与‘牧蜂协议’结合……他们或许能引导蚀生兽对你,或者对你所在的望岳村,发起前所未有的精准攻击。”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鸟鸣和远处的劳作声,此刻听起来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我该怎么做?”陈实问,声音异常平静。最坏的预想被证实,反而让他从连日来的焦虑和不确定中挣脱出来。敌人有了清晰的轮廓,威胁有了具体的形态。剩下的,就是如何应对。
“两个选择。”老张迅速道,“第一,最大限度地隐藏你的信号。我们正在根据你的生理数据,尝试设计一种临时的‘抑制剂’或‘屏蔽场’,但需要时间,且效果未知。第二……”他停顿了一下,“主动介入他们的‘测试’。”
“干扰?”陈实立刻领会。
“对。既然你能感知到他们的信号扰动,甚至能引起蚀生兽的强烈反应,那么理论上,你也可以主动释放特定模式的‘噪声’或‘假信号’,干扰他们的校准过程,甚至误导蚀生兽。”老张的语速加快,“但这极其危险。你相当于直接暴露在对方的‘雷达’上,并且要近距离与那些怪物进行精神层面的对抗。一旦出错,或者对方有后手,你可能遭到蚀生兽的直接围攻,或者暴露你的精确位置。”
陈实几乎没有犹豫:“我选第二个。”
等待和隐藏,只会让敌人完成准备。主动出击,打乱他们的节奏,哪怕冒险,也有一线生机。
老张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好吧。我会让技术组立刻分析你之前提供的信号感知数据,尝试反推出对方可能使用的频段范围。同时,你需要进行更针对性的练习——不是简单地释放或收敛信号,而是尝试‘模拟’或‘干扰’。我们会提供一些理论支持和安全边界建议,但具体操作……只能靠你自己摸索。”
通话结束。陈实看着窗外渐渐升高的日头,阳光明亮,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影和那份沉甸甸的决心。
双向的测试,从此刻起,正式开始了。
敌人测试他们对生物兵器的控制力。
而他,将测试自己这具身体和古老印记,在生死边缘,究竟能迸发出怎样的力量,去干扰、去误导、去……反击。
接下来的几天,望岳村外围的防御工事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强化,但陈实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这项前所未有、也无人能分担的“特殊训练”中。
在老张远程技术组的指导下(通过加密数据流传输复杂的波形图和模拟算法),陈实开始尝试理解“信号”的本质——并非玄学,更像是某种高度特化的生物电与信息素的复合体,能与特定的环境能量(“深根”残余、“蚀”污染)共振。
他不再只是粗糙地“开”或“关”,而是学习“编织”和“扭曲”。
他尝试在释放自身信号的同时,混入从环境中捕捉到的、属于蚀生兽的“痛苦”、“混乱”或“饥饿”的情绪碎片,制造出模糊的、充满矛盾的“伪信号”。
他尝试在自己信号周围,制造一圈紊乱的“干扰场”,如同给明亮的灯塔蒙上一层不断变幻的迷雾。
他甚至还尝试,极其谨慎地,向东南山谷方向,发送一道极其微弱、但刻意模仿了“牧蜂协议”中某个基础指令频率的“试探波”。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精神消耗。头痛、眩晕、恶心成了家常便饭,有时甚至会短暂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或者产生被无数冰冷眼睛窥视的幻觉。他手臂上的纹路颜色变得更深,几乎成了暗金色,在不释放信号时也隐隐散发着微光,皮肤下的血管偶尔会浮现出淡金色的细密网络,又迅速隐去。
但进步是显著的。他对自身信号的操控精细度在提升,对“牧蜂协议”那种特有的、冰冷机械感的信号特征也越来越熟悉。他甚至能大致判断出,对方每次测试时,试图传达的是“召集”、“安静”还是“探索”的意图。
代价是他肉眼可见的憔悴和身上那股越来越明显的、非人的疏离感。队员们看他的眼神,敬畏中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畏惧。只有刘老栓,偶尔会默默递给他一罐自己熬的、味道古怪但确实能缓解些许精神疲惫的草药汤。
第五天深夜,机会来了。
陈实在山梁上例行感知时,清晰地捕捉到东南山谷方向传来一次强度远超以往的信号扰动!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更像是一次正式的“指令发布”——信号中明确包含了“聚集”、“警戒”、“准备移动”的复合信息!
几乎在指令发出的同时,西北山林中那两只蚀生兽的信号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沸腾!它们不再隐蔽,爆发出强烈的攻击性和方向性,开始朝着一个明确的目标点——望岳村西南方向,距离村子约三公里的一处林间空地——高速移动!
那处空地,是联防队预设的、用于伏击或诱敌的“二号预设战场”边缘!敌人选择那里作为集结点或攻击出发点,绝非巧合!他们很可能通过前期的侦察(甚至可能利用了某些陈实不知道的观测手段),摸清了望岳村的部分外围布置!
“他们要动手了!”陈实心中雪亮。
“小峰!石头!刘老栓!目标西南二号区边缘!两只蚀生兽正在高速接近!全体进入一级战备!按第三套预案执行!”陈实一边对着耳机低吼,一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凝聚了数日练习成果的、最强的“干扰信号”,朝着那两只蚀生兽和东南山谷指令源的方向,猛地释放出去!
这一次,他不再掩饰。
他将自身“深根”印记的“源头”气息,与蚀生兽的“混乱痛苦”,以及一段胡乱编织的、充满矛盾冲突的“伪指令”,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如同在平静的无线电频道里投入一颗噪音炸弹!
“轰——!!!”
无声的波纹在精神层面扩散开来!
陈实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铁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喉头涌起腥甜,差点跪倒在地。手臂上的纹路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几乎肉眼可见的暗金色光芒!
效果立竿见影!
那两只正高速冲向集结点的蚀生兽,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绊倒,又像是挨了一记精神重锤,动作骤然变形,发出一连串惊怒痛苦的嘶嚎!一只猛地撞在树上,另一只则疯狂地原地打转,用爪子抓挠自己的头部,仿佛要驱赶脑中的声音!它们接收到的清晰指令被粗暴的噪音彻底淹没,取而代之的是源自本能的混乱和源自“源头”信号的致命吸引与排斥!
东南山谷方向的指令源,也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干扰和反噬,信号骤然中断,那片“空白区”剧烈波动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阵更加尖锐、更加隐蔽(但陈实捕捉到了)的混乱信号流,似乎在紧急调整或试图重新建立控制。
干扰成功!但自己也彻底暴露!
陈实强忍着大脑的剧痛和身体的虚脱感,踉跄着站起身,望向西南方向。他知道,暂时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蚀生兽会重新稳定,敌人会调整策略。
而他的位置,他这块“活体信标”,此刻在敌人眼中,恐怕比太阳还要醒目。
“来吧。”他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眼中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双向的测试结束了。
接下来,将是毫无花巧的、血淋淋的实战。望岳村硬化后的外皮,即将迎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有指挥的冲击。
而他,将是这场冲击中最醒目的靶心,也是……最不可预测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