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浸血的土壤
西南二号预设战场的边缘,林间空地被黎明前最浓的黑暗笼罩着。
陈实释放出的“噪音炸弹”余波仍在精神层面激荡,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剧烈的、仿佛要撕裂头颅的痛楚,以及身体深处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虚弱。他扶着一棵粗糙的松树,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手臂上的暗金色纹路光芒缓缓消退,但残留的灼热感如同刚拔出的烙铁,皮肤下淡金色的血管网络一闪而逝。
代价巨大。
但效果同样显著。
耳机里,赵小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紧张:“陈顾问!热成像显示!目标一和目标二……停下了!在原地打转!攻击性信号减弱!它们好像……懵了!”
几乎同时,石头急促的汇报传来,压低的嗓音里满是惊愕:“陈顾问!我们到位了!能看到那俩东西的影子!就在空地边上!一只在撞树,另一只像喝醉了似的乱晃!它们没发现我们!”
“保持隐蔽,观察,不要开火。”陈实强忍着眩晕,对着麦克风说道,声音嘶哑,“刘老栓,你那边怎么样?”
“看到烟了。”刘老栓的声音冷静依旧,透过电流传来,“东南边,老鹰嘴垭口靠东一点的山脊后面,刚起了股烟,颜色很淡,带点蓝,跟早上那阵不一样。现在没了。”
蓝烟?紧急撤离或失败的信号?陈实心中一凛。自己的干扰,很可能打乱了对方的“牧蜂”指令,甚至可能造成了某种反噬或混乱。
“继续监视。小峰,无人机注意东南方向,尤其是垭口以东,有没有人员活动迹象。”
“明白!”
空地上的混乱还在继续。两只蚀生兽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基因深处又充满矛盾冲突的信号冲击搞得晕头转向。那只撞击树木的蚀生兽似乎耗尽了力气,瘫倒在地,发出粗重的、痛苦的喘息。另一只则逐渐停止了无意义的打转,四只眼睛闪烁着混乱的光芒,时而望向望岳村方向(被陈实的源头信号吸引),时而又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山林(残留的指令与混乱的本能交战),显得焦躁不安,却失去了明确的攻击目标。
陈实知道,这种混乱不会持续太久。蚀生兽的生物本能和植入的指令系统会逐渐从冲击中恢复,或者达成新的、更不可预测的平衡。而东南山谷的敌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
他需要利用这个短暂的窗口。
“石头,”他低声下令,“带两个人,从侧翼迂回,在空地北边那片乱石堆后面建立阻击点。如果它们恢复过来,试图向村子移动,就开枪阻滞,把它们往西边的断崖方向引。记住,以驱赶为主,不要硬拼。”
“是!”
“刘老栓,你带剩下的人,在空地南边林子里布设最后一道绊发预警线,连上所有剩下的发烟罐和响铃。如果它们往南,就触发,制造混乱,然后你们立刻向村西预设阵地撤退。”
“好。”
布置完,陈实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收敛自己外溢的信号。剧痛和虚弱让这个平时已经熟练的过程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要用意志力强行按住沸腾的水壶。他一点一点地将精神触角收回,将“深根”印记的活跃度压制到最低。
随着他的“信号灯”逐渐黯淡,空地上那只尚且站立、焦躁不安的蚀生兽,似乎也失去了最明确的吸引源。它变得更加困惑,在原地踱步,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各种气息——同伴的痛苦、陌生的干扰、远方村落的烟火气、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令它既恐惧又渴望的“源头”余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灰白,林间的黑暗逐渐褪去,露出景物模糊的轮廓。
瘫倒的蚀生兽喘息声渐渐平复,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站立的蚀生兽则停止了踱步,四只眼睛的光芒重新聚焦,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似乎在重新评估环境。
它们的混乱期,要结束了。
“准备。”陈实按住耳机,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只最先恢复的蚀生兽,突然猛地抬起头,不是望向村子,也不是望向同伴,而是……望向了东南方向,老鹰嘴垭口以东的某处!它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仿佛接收到某种确认信号的“咕噜”声。
紧接着,一道全新的、更加稳定、更加不容置疑的指令信号,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入了陈实尚未完全封闭的感知!
不是之前的测试信号,也不是混乱的噪音。这道信号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强制力,核心指令简单而明确——“清除干扰源。坐标:西南林间空地。优先级:最高。”
“不好!”陈实心中警铃狂响!对方反应过来了!而且派出了新的、更强的指令源,或者启动了备用控制方案!他们放弃了引导蚀生兽攻击村子的原计划,转而将首要目标锁定在了刚刚制造了干扰的“源头”——也就是他,或者他所在的这片区域!
两只蚀生兽如同被上了发条的杀戮机器,瞬间停止了所有犹豫和困惑!它们同时转向,四只(八只?)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锁定了陈实藏身的松林方向!浓烈的杀意和暴戾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而来!
“它们发现我们了!目标明确!”石头在耳机里失声喊道。
“开火!阻滞射击!把它们引向断崖!”陈实厉声下令,同时猛地从树后冲出,不再隐藏,朝着与村子相反的、西边断崖方向狂奔!他必须把这两只被重新定向的杀戮机器引开!
“哒哒哒!”“砰砰砰!”
枪声骤然打破黎明的寂静!石头的阻击小组率先开火,子弹打在蚀生兽厚实的角质层上,迸溅出火星,虽然难以造成致命伤,但成功吸引了它们的部分注意力,并延缓了它们的冲锋速度。
“吼——!!”
蚀生兽发出愤怒的咆哮,一只冲向石头小组的方向,另一只则毫不犹豫地扑向陈实!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决绝!
陈实在林木间 zigzag 狂奔,身后传来树木被撞断的巨响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腥风已然扑到后背!他都能闻到那怪物口中喷出的、混合了腐肉和化学药剂的味道!
不能停!不能回头!断崖就在前面不到三百米!那是绝路,也是唯一的生路——对于体型庞大、行动相对笨拙的蚀生兽而言!
“陈顾问!右边!躲!” 刘老栓的吼声从侧后方传来!
陈实想也不想,一个鱼跃扑向右侧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
“噗嗤——!”
几乎在他扑倒的瞬间,一道墨绿色的粘液擦着他的头皮射过,打在前方一棵树上,瞬间腐蚀出一个大洞!
是追击他的那只蚀生兽喷吐了!它在高速移动中依然能保持攻击的精准!
陈实翻滚起身,继续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他的体力在之前的干扰释放和持续奔跑中急剧消耗,肺部火烧火燎,双腿如同灌了铅。
一百五十米!断崖边缘的雾气隐约可见!
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他甚至能听到那怪物粗重湿热的呼吸!
八十米!崖边的冷风扑面而来!
五十米!
陈实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朝着断崖边缘一块突出的、下方似乎有落脚点的岩石冲去!这是他和刘老栓之前勘察地形时发现的唯一生机——那岩石下方两米处,有一个向内凹陷的、狭窄的岩缝,勉强能容一人藏身!
就在他即将跃上岩石的刹那!
追击的蚀生兽也猛地跃起,那只扭曲的、布满骨钩的人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抓向他的后背!
生死一线!
陈实甚至能感觉到那爪尖触及背心衣料的冰冷和锐利!
他猛地向前一扑,身体在空中蜷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抓,整个人如同石头般坠向崖下!
“咔嚓!” 怪物的爪子抓在了岩石边缘,碎石崩飞!
下坠的瞬间,陈实用尽全力扭转身体,双手拼命抓向下方岩缝的边缘!
“砰!”
身体重重撞在崖壁上,剧痛传来,但他死死抓住了岩缝上缘一块凸起的石头!双脚悬空,身下是弥漫着雾气、深不见底的断崖!
上方,蚀生兽愤怒的咆哮声和爪子刨抓岩石的声音近在咫尺!它试图将头探下来,但那岩缝入口狭窄,它庞大的身躯无法进入,只能疯狂地撞击着崖壁,试图将陈实震落。
陈实死死抓住石头,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滴入下方的雾气中。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也能听到远处持续不断的枪声、爆炸声(刘老栓他们触发了预设的烟雾和爆炸装置),以及另一只蚀生兽的怒吼。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上方的撞击和咆哮声渐渐停歇,变成了不甘的低吼,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
那只蚀生兽放弃了?被同伴或新的指令召唤走了?
陈实不敢大意,又坚持了许久,直到确认上方再无声息,只剩下山风呼啸和远处依稀的零星枪声(似乎在快速远离),他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身体挪进那个狭窄潮湿的岩缝。
岩缝内部比想象中略大,勉强能让他半蹲着。他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地喘息,浑身脱力,冷汗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活下来了。
但代价是彻底暴露了自己干扰能力的极限和位置,并将两只蚀生兽的怒火和敌人的最高优先级指令,完全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望岳村或许暂时解除了直接被攻击的危机,但他自己,却成了黑暗中最为醒目的活靶子。
而且,那道新的、更强大的控制信号的出现,意味着“暮光会”在东南山谷的力量,比他预想的更棘手,反应也更迅速。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看着那已经恢复平静、但颜色似乎又深邃了几分的古老纹路。
浸血的土壤,已经埋下。
他与“园丁”及其造物之间,这场以生命和意志为赌注的残酷游戏,进入了更加凶险、更加直接的下一轮。
而他的筹码,除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这来历不明的印记,似乎只剩下望岳村那片刚刚浇灌了鲜血与坚韧的、尚未完全硬化的土地。
岩缝外,天光终于完全放亮,雾气开始散去。
但陈实知道,笼罩在他和望岳村头顶的阴影,却比这晨雾更加浓重,更加难以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