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样本与讯号

野猪沟怪物燃烧的刺鼻气味，在陈实鼻腔里萦绕了整整一夜，混杂着火焰噼啪声和那东西临死前非人嘶嚎的余韵，顽固地不肯散去。

回到望岳村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村口静悄悄的，只有早起拾粪的老汉看到他们浑身硝烟、脸色凝重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默默让开了路。

陈实没有休息。他将采集到的怪物组织样本、粘液、以及一小截疑似从怪物脊柱附近取出的、呈暗紫色凝胶状的神经结节，小心封装进老张留下的特制生物密封箱里。箱子内壁覆盖着某种能抑制活性有机物代谢和能量辐射的复合材料，确保样本在转运过程中的“惰性”和安全。

他通过加密信道，向老张发送了简短汇报：“目标确认，为落鹰涧逃逸混合体之一。已清除。样本获取，特征：高度畸变，多眼，喷射腐蚀性粘液，背瘤疑似控制核心。现场发现其他同类活动痕迹。建议提高周边警戒等级。样本待提取。”

发送完毕，他才感到左臂伤口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层面的某种“透支”。昨晚全神贯注的感知、与怪物“信号”的直接对抗、以及最后击杀时那种诡异的共鸣与排斥感，都像无形的重锤，敲击着他的神经。

他草草清洗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强迫自己吞下几块压缩干粮，然后和衣躺下。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闭眼片刻。但意识一沉入黑暗，那些混乱的画面和声音便争先恐后地涌来——破碎的肉瘤、蠕动的粘液、四只疯狂的眼睛、雨林深处窥视的眸子、还有“深根”遗迹中那些无声流淌的古老能量纹路……它们交织、旋转，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叹息，不知源自何处。

陈实猛地睁开眼，额头沁出冷汗。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他坐起身，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跳。那声叹息……是幻觉，还是“深根”印记带来的某种深层信息？他无法确定。

上午，老张的回复到了，简洁而沉重：“样本已由‘巡林者’无人载具秘密提取送检。初步远程光谱扫描确认污染等级B+（高生物危害，潜在精神干扰）。‘琴师’指示：你与王大河、刘老栓三人需进行为期48小时的隔离医学观察，重点监测神经系统、免疫指标及任何异常生理/心理反应。望岳村进入‘琥珀’警戒状态（加强巡逻，限制非必要人员进出后山，启动应急预案演练）。另，根据你提供的混合体特征及活动模式分析，‘园丁’可能在逃逸个体中植入了基础追踪或信息素标记指令，需警惕其可能对‘深根’相关信号（包括你）产生定向趋近性。保持警惕，随时报告异常。”

隔离观察在村委后院一间临时清理出的空房里进行。条件简陋，但配备了基本的医疗监测设备和一个可以直连“黑石”医疗数据库的加密终端。王大河对此很不以为然，嘟囔着“老子又没被那鬼东西咬着舔着，观察个屁”，但还是老老实实配合。刘老栓则很平静，甚至有点如释重负，仿佛早有预料。赵小峰被指定为临时联络员和基础数据记录员，负责定时测量三人的体温、血压、心率，并记录他们的自我感觉。

大部分时间，房间里很安静。王大河很快鼾声如雷。刘老栓靠着墙，默默抽着旱烟，眼神望着窗外不知名的远方。赵小峰则抱着他的终端，时而记录数据，时而紧张地刷新着外部信息——靠山镇那边关于“野兽袭击”的消息已经传开，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在附近几个村子流传，恐慌正在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般缓缓扩散。

陈实没有睡。他盘坐在简易床铺上，闭目凝神，但不再试图主动感知外界信号，而是专注于内察。他需要了解，与混合体的这次接触，到底对自己产生了什么具体影响。

血液流动的速度似乎比平时略快，体温微高（37.4度，对于他常年保持36.5度左右的体温来说已是异常）。肌肉有些微的、无规律的震颤，尤其是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时。最明显的是大脑——并非疼痛或眩晕，而是一种奇异的“通透感”和“负荷感”并存的状态。仿佛某些神经回路被强行拓宽、激活，能处理更细微的信息，但同时也更容易被外界的“噪音”干扰。手臂上的纹路平静无波，但皮肤下的血管，在特定角度光线下，似乎能看到极其细微的、淡金色的流光一闪而逝，随即隐没。

这不是感染。至少不是“蚀”那种粗暴的侵蚀和转化。这更像是…某种深层的“适配”或“唤醒”。他的身体，正在被动地调整，以适应“深根”印记带来的变化，以及频繁接触“蚀”相关存在所施加的压力。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隔离的第二天下午，老张带来了样本的初步分析报告摘要，以及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报告是通过加密视频会议的形式展示的，只有陈实一人在隔离室内观看。老张的脸色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格外严峻。

“样本分析结果很糟糕，但也在意料之中。”老张调出一张张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胞和组织结构图，“这种混合体，我们暂命名为‘蚀生兽-Ⅰ型’。其基础生物模板确实是本地黑熊，但基因层面被‘蚀’活性物质和‘园丁’植入的人工编辑序列彻底打碎重组。你看这里——”

他放大一张神经组织的电镜照片：“正常的神经元结构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多节点、网状分布的类神经胶质细胞簇，它们通过生物电和化学信号双重链接，形成一种简陋但高效的分布式‘生物处理器’。背部的肉瘤，就是这种处理器的主节点和能量汇聚点。它控制着这具身体的基本运动、攻击本能，以及…我们怀疑，接收特定指令信号的能力。”

“指令信号？来自‘园丁’？”陈实问。

“可能性很大。在神经结节样本中，我们检测到了一种极微量的、具有独特共振频率的晶体结构，像是某种生物矿化的信号接收天线。”老张切换画面，显示出一种在显微镜下闪烁着暗红微光的细小晶体，“更麻烦的是，在粘液和部分肌肉组织中，我们发现了高浓度的信息素成分，这些信息素具有强烈的‘蚀’特征，并且…对正常哺乳动物的神经系统有显著的干扰和恐吓作用，这解释了那些羊和狗为什么会被‘吓死’。”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但最关键的发现是这个。”画面切换到一个基因测序图谱，上面用红色高亮标出了一段异常复杂的序列，“这段序列，不属于任何已知地球生物基因库，但与我们在‘深根’遗迹最深层岩芯样本中提取到的某些‘化石基因碎片’，有高达68%的相似性！”

陈实瞳孔微缩：“‘深根’的基因？”

“更准确说，是‘深根’系统曾经记录或改造过的、某种远古生物的基因残留。‘园丁’不知从何得到了这些碎片，并试图将它们与‘蚀’、与现代生物强行拼接，创造出这些怪物。”老张关闭图像，看向陈实，“这解释了为什么‘蚀生兽’会对你的‘深根’印记产生特殊反应。在它们混乱的基因本能里，你的印记信号，可能同时代表着‘上位指令’、‘能量源头’和…‘吞噬目标’。”

“它们会主动找我。”陈实陈述事实。

“是的。而且随着你印记活跃度的提升，或者它们自身‘处理器’的进一步‘适应’或‘进化’，这种吸引力可能会越来越强。”老张点头，“另一个坏消息是，从野猪沟现场及周边山林布设的临时传感器反馈，另外两只（或更多）蚀生兽的活动痕迹正在向两个方向扩散：一支继续在落鹰涧外围到野猪沟这片区域游荡、捕猎；另一支…似乎在向东南方向，也就是望岳村偏西南的后山深谷移动。移动模式显示它们并非盲目乱窜，似乎…在有意识地探索和标记领地。”

陈实的心沉了下去。望岳村的后山深谷，连接着更大范围的原始山林，地形复杂，人迹罕至。如果蚀生兽在那里建立巢穴或活动区域，将对村子构成长期而直接的威胁。而且，那里是否也存在某些与“深根”或“蚀”相关的、吸引它们的东西？

“靠山镇和县里已经正式上报，请求上级支援处理‘恶性变异野兽袭扰事件’。”老张继续说道，“为了避免恐慌升级和引起‘园丁’或其眼线的过度关注，‘黑石’和‘琴师’已经通过渠道介入，引导处理方向为‘加强山区巡逻，组织专业猎队清剿’，并会提供一些经过伪装的技术支持。但主要压力，还是会落在你们望岳村联防队身上。你们是离得最近、也最有‘经验’的力量。”

“我们人手和装备都不够。”陈实直言不讳，“对付一只尚且需要周旋，如果它们成群出现，或者出现更复杂的变种，联防队会有严重伤亡。”

“我知道。”老张语气无奈，“‘琴师’正在全力争取，希望能在‘雨林行动’正式启动前，为望岳村争取到一批强化装备和特殊训练资源，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太显眼。在这之前…你们需要依靠自己，依靠地形，依靠智慧。最重要的是，你需要尽快掌握和适应你身体的变化，将它从负担，转化为武器。”

屏幕暗了下去。会议结束。

陈实独自坐在隔离室里，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样本揭示了怪物的可怕本质，也印证了他自身处境的危险与复杂。“园丁”的触角比他想象的伸得更远、更深，不仅伸向了雨林，也伸向了“深根”的远古秘密。而他自己，正不知不觉成为这场危险游戏中的一个关键节点，一个活体信标，一个…猎物兼猎手。

傍晚时分，隔离观察期结束。医疗数据显示三人暂无急性感染或严重异变迹象，但陈实和刘老栓的几项神经递质水平存在微妙波动，被标记为“需长期随访”。

走出隔离室，陈实立刻召集了联防队核心成员——王大河、刘老栓、赵小峰、铁柱、石头，在村委密室开会。

他没有隐瞒蚀生兽的存在和威胁，但简化了背后的复杂阴谋，只强调这是落鹰涧爆炸后逃出的“危险实验变异生物”，可能不止一只，且具有攻击性和一定智能。

“靠山镇那边已经闹开了，咱们这儿，早晚也躲不过。”王大河瓮声瓮气地说，眼神凶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手里的家伙又不是烧火棍！”

“光靠硬拼不行。”刘老栓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沙哑，“那东西邪性，速度快，皮糙，还会喷毒。得用巧劲，下套子，设陷阱。山里对付大牲口的法子，改改用，兴许有效。”

赵小峰则提议：“能不能…用我的无人机做眼睛？晚上带热成像，白天带高清摄像头，在村子外围和进山要道布控，提前预警？”

陈实认真听取了每个人的意见，然后结合老张提供的情报和自己的判断，开始部署：

1. 扩大预警圈：由赵小峰负责，利用现有和争取来的无人机，在村子外围三公里半径，特别是通往野猪沟和西南深谷的方向，建立高低空结合的巡逻预警网络，24小时轮值。

2. 强化防御工事：王大河带队，动员部分村民，在村子外围关键路口、制高点，利用木材、石块和废料，构筑简易的瞭望哨、掩体和障碍物。同时，在主要进村道路和可能被袭扰的畜栏、水源地周围，布设刘老栓设计的、带有预警铃铛和简易绊发装置的陷阱（避免误伤村民和牲畜）。

3. 针对性训练：陈实亲自制定训练计划，重点演练小队在复杂地形、低能见度（夜间、雾天）条件下，对抗高速、有毒、防御力强目标的战术。包括移动射击、交叉掩护、利用环境制造杀伤（滚石、火攻、针对粘液的碱性中和剂泼洒等）。

4. 情报与后勤：陈实负责与老张保持紧密联系，获取最新情报和可能的技术支持。林秀和老支书则负责稳定民心，组织村民储备物资，制定紧急疏散预案（最坏打算），并确保日常生产生活尽可能不受影响。

任务分配下去，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但也有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狠劲。望岳村没有退路。

深夜，陈实再次独自登上后山。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压制感知，而是缓缓地、试探性地将精神触角向外延伸。

瞬间，山林夜晚的“声音”洪流般涌来。他努力过滤掉那些无害的自然信号，专注于寻找那种独特的、混乱而饥饿的波动。

找到了。

不止一道。

一道在西北方向，距离较远，大约在落鹰涧和野猪沟之间，信号相对平稳，似乎在…休息或潜伏？

另一道，就在西南深谷方向！距离近得多，可能只有不到十公里！而且，这道信号异常活跃，充满躁动，似乎在…移动？探索？更让陈实心头一紧的是，这道活跃的信号，似乎与他自身的“深根”印记之间，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拉扯感”！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他和那个在黑暗中游荡的怪物！

它真的在向他靠近。或者说，在向他所代表的“源头”靠近。

陈实收回感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抬头望向西南那片更加深沉、仿佛巨兽张口等待的群山阴影。

样本揭示了怪物的过去。

而这道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的讯号，则预示着望岳村即将面临的、更加血腥和诡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