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愈合与裂隙
落鹰涧的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站在望岳村后山的最高处,能看见西边天际线处,那一片被烟尘染成污浊黄褐色的天空,即使在晴朗的午后,也像一块难以愈合的疮疤。风从那边吹来,隐约带着焦糊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塑料与血肉混合燃烧的怪异气味。
村里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充满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略显脆弱的活力。
隔离解除的阴霾被“联防队野外拉练成功归来”(官方说法)的消息冲淡了些。虽然归来的队员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毕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林秀和老支书组织村民,杀了一头不太肥的猪,又凑了鸡蛋和蔬菜,在村委大院摆了十几桌简单的“庆功宴”,也是“压惊宴”。
宴席上,王大河成了绝对的主角。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手臂上的擦伤贴了纱布,端着粗瓷碗,嗓门洪亮地讲述着“拉练”中如何“智斗假设敌”、“穿越复杂地形”,把真实的生死搏杀、枪林弹雨,用粗糙却生动的语言,加工成了村民们能理解、能接受的“英雄故事”。铁柱和石头在旁边帮腔,不时憨厚地笑,小腿上的伤成了“英勇的勋章”。
赵小峰坐在角落里,埋头吃着碗里的肉,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用食物填满胃里的空洞和心头的惊悸。刘老栓则端着他的旱烟杆,蹲在门槛上,眯眼看着热闹的人群,吧嗒吧嗒地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属于猎人的、对血腥气的敏锐警惕。
陈实没有参加宴席。
他把自己关在小院里,面前摊开着老张送来的、关于他自身血液和组织样本的详细分析报告,以及“琴师”通过绝密信道发来的、关于“世界之肺”雨林区域的初步情报摘要。
报告上的专业术语和数据图表冰冷而客观地描述着一个事实:他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正常人”了。
“……端粒酶活性短暂异常提升至青年期水平,线粒体功能代谢速率波动增加15%,神经胶质细胞对特定低频电磁波(与‘深根’遗址能量残余频谱部分吻合)响应敏感度显著增强……建议:持续监测,避免接触高浓度‘蚀’或相关衍生物质,警惕神经与免疫系统未知交互影响。”
结论处,用红笔手写着一行小字:“个体‘山风’已成为特殊环境因子传感器及潜在不稳定节点。价值与风险并存。使用需极度谨慎。——琴师”
“特殊环境因子传感器”,“潜在不稳定节点”,“使用需极度谨慎”。这些词像针一样,刺在陈实心头。他不是工具,但正在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一场需要他以“非人”属性去对抗“非人”威胁的战争。
雨林的情报则更令人忧心。“世界之肺”面积广阔,跨国界,地形极端复杂,覆盖着地球现存最古老、最茂密的热带雨林之一。卫星图像显示,在保护区核心地带,存在多处与已知人类定居点或科考站不符的热源异常区域和电磁静默区。有未经证实的边境巡逻报告提及“异常生物踪迹”和“失踪的非法伐木者”。更重要的是,一份解密的冷战时期地质勘探档案暗示,在那片雨林地下深处,可能存在一个规模远超落鹰涧、甚至可能与“深根”系统同源或存在某种联系的超古代地质构造。
“园丁”选择那里,绝非偶然。那里有他需要的原始生物多样性作为“培养基”,有复杂地形作为天然屏障,很可能还有他渴望破解的、更深层的“深根”奥秘。
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犹豫。
陈实收起文件:“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林秀端着个粗陶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鸡汤,上面漂着几点金黄的油星和几片翠绿的野菜。
“王顾问,一天没吃东西了。大伙的心意,让我给你送点。”林秀把碗放在桌上,目光快速扫过他手臂上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和桌上那些她看不懂却本能感到不安的文件,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但很快掩饰过去,“村里…大家都很感激。老支书说,等忙过这几天,要给你和联防队立个碑。”
“不用。”陈实摇头,语气缓和了些,“分内之事。”
林秀没接话,只是看着他。这个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此刻眉宇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迷茫。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重压。
“落鹰涧那边…”林秀迟疑着开口,“听放羊的老吴头说,今天早上还能看到烟,下午好像淡了些。山里…到底烧了什么?”
陈实端起鸡汤,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烧掉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他避重就轻,“但火可能没有烧干净。”
林秀听懂了言外之意,脸色微微发白。她没有追问“没烧干净”的是什么,只是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王顾问,村里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上次孢子的事情,好不容易才稳住。如果…如果还有什么要来的,能不能…提前给大伙透个底?哪怕一点点,也好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该藏粮藏粮,该挖窖挖窖。”
陈实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忧虑和属于基层干部的责任感,放下碗。
“林支书,”他第一次用这个正式的称呼,“望岳村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我能保证的是,只要我还在,只要联防队还在,我们会是村子最前面的盾。但盾,总有被打破的风险。我希望村里,继续像现在这样,该种地种地,该盖房盖房,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问题更糟。”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如果真的到了需要让大家‘准备’的那一步,我会告诉你。在那之前,维持正常,就是最好的准备。”
林秀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决心和未言明的巨大压力。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鸡汤趁热喝。晚上…要是睡不着,村委那边还有老酒。”
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陈实重新拿起报告,目光却有些游离。林秀的话提醒了他。望岳村是他的责任,是他此刻立足的“现实”。但“世界之肺”的阴影,和他自身正在发生的、令人不安的变化,都在将他拖向一个更加遥远、更加诡异的“非现实”战场。
他该如何平衡?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仿佛真的恢复了“正常”。
工地恢复了施工,虽然进度缓慢,但夯土的声音和工人的号子声再次响起。田里的农活继续,被耽误的春播补种在争分夺秒地进行。联防队每天照常出操、巡逻,只是训练内容悄悄增加了针对复杂山地环境和夜间遭遇战的演练。王大河似乎从“拉练”中汲取了某种力量,训练起来更加严格,甚至有些严苛。
赵小峰把自己关在村委腾出的一间小屋里,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出来。他在反复研究从落鹰涧外围和“灰狼”小队尸体上获取的零碎电子设备,试图修复数据或追踪信号,沉默寡言了许多,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紧绷的、仿佛在追赶什么的急切。
刘老栓则恢复了老猎人的日常,带着他的狗,时常进山,一去就是大半天。回来时,有时带些山货,有时空手而归。只有陈实注意到,老人每次回来,都会独自在村后山坡上坐很久,望着落鹰涧的方向,眉头紧锁。他问过两次,刘老栓只是摇头,说:“山里的味道不对。风里有股子…躁气。”
陈实自己也时常在深夜登上后山。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感觉”。他手臂上的纹路不再有灼痛感,但每当夜深人静,特别是当他凝神静气时,总能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存在的“背景辐射”——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无数细小的、无形的“信号”,而他的身体,正在不自觉地试图捕捉、解读这些信号。这些信号大部分杂乱无章,如同宇宙背景噪音,但偶尔,会有一两道特别清晰、特别…“有指向性”的波动,如同黑暗中闪烁的微弱光标。
一道来自西南,遥远、模糊,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原始生命的磅礴与诱惑。那是“世界之肺”的方向吗?
另一道…则近得多,飘忽不定,时而出现在落鹰涧周边,时而又似乎指向望岳村后山更深处的某个地方。这道信号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混乱、痛苦、充满攻击性的饥饿感,还有一丝…熟悉。是逃逸的“混合体”?它们在附近游荡?
这种被动感知让他既获得了宝贵的情报优势,也承受着巨大的精神负担。他无法关闭这种“接收”,就像无法关闭自己的听觉。而且,他隐约感到,这种感知力似乎…在缓慢增强。对“蚀”及相关存在的敏感度越来越高。
这到底是“深根”给予的馈赠,还是某种更可怕同化的前兆?
第四天傍晚,老张再次出现在小院,带来了“琴师”的最新指令和一份刚刚破译完成的、来自“铁砧”小组侦察兵“剃刀”的加密日志片段。
指令很简单:原地待命,继续监控望岳村及周边异常,深化联防队训练,随时准备接受新的任务简报。同时,“琴师”委婉地建议陈实,可以“有限度地、有控制地”测试和记录自身对“蚀”及相关信号的反应,为可能面临的更复杂环境做准备,但“必须以绝对安全为前提,避免不可逆影响”。
测试自己?像对待一个实验品?陈实心中泛起一丝冰冷的反感,但他知道,“琴师”是对的。不了解自己的武器(哪怕这武器是他自己),贸然上战场等于自杀。
他看向那份日志片段。
“……渗透第三天。B区收容单元异常活跃。监控显示内部生命体征波动剧烈,伴有高强度生物电信号外泄。‘园丁’远程指令要求‘追加稳定剂’,但现场主管似乎很犹豫…他私下抱怨,说‘那些东西’正在产生‘预期外的群体意识链接’,对抑制剂的抗性增强过快…今天听到单元内传出类似…类似低语的声音?记录仪未能清晰捕捉,但我和‘焊炬’都感到轻微头痛和恶心…必须加快进度,这里的东西,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它们不像被关着,更像在…等待。”
日志到此中断,后面就是行动当天的记录。
“群体意识链接”,“低语”,“等待”……陈实想起自己脑中的杂音,想起逃逸的混合体,想起雨林中可能存在的更多、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
“还有一件事,”老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脸色异常凝重,“昨天下午,距离望岳村西北方向约三十里,靠山镇那边,传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
“靠山镇边缘的一个小自然村,叫野猪沟。前天夜里,村里养的十几只羊,还有两条看家狗,一夜之间…全死了。”
陈实眼神一凝:“怎么死的?”
“死状很奇怪。”老张从怀里掏出几张用手机拍摄的、不太清晰的照片,“没有明显外伤,没有中毒迹象。羊和狗都像是…被活活吓死的,肌肉僵直,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恐惧。而且,尸体周围发现了大量异常的粘液痕迹和…非羊非狗的蹄印、爪印,尺寸很大。靠山镇的派出所去看过,没查出什么,暂时定性为‘不明野兽袭击’,提醒村民注意安全。”
老张指着照片上几处模糊的痕迹:“我通过关系拿到了更清晰的现场痕迹分析图。那些粘液,经过快速生化检测,含有微量的、与‘蚀’样本相似的未知有机化合物。而那些足迹…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本地大型动物。”
陈实盯着照片上那些扭曲僵硬的羊尸和地上那滩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光泽的粘液,手臂上的纹路,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麻痒。
愈合的望岳村,看似平静。
但裂隙,已然在更广阔的阴影中,无声蔓延。
野猪沟的诡异死亡,或许只是第一滴渗出的毒液。
而陈实知道,他与那滴毒液源头之间的无形“共振”,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测试,或许不得不提前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