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余烬
枪声的最后一丝回音,被山风扯碎,消散在渐渐明晰的天光里。
鹰嘴岩重归寂静,但那寂静是烫的、是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是被子弹犁过一遍的、充满死亡痕迹的沉默。
陈实背靠着一块布满弹孔的岩石,慢慢松开扳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左臂外侧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布料被灼热的弹头擦过,留下一道焦黑的沟壑,皮肉翻卷,血正缓慢地渗出来。他看都没看一眼,锐利的目光依旧扫视着下方小径。
两个留守的“灰狼”队员已经变成了岩石间的两具静止躯体。刘老栓那枪看似粗糙的铅弹散射,在近距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其中一人面罩碎裂,仰面倒地。陈实的点射则精准地命中了另一人的颈侧与头盔结合部,那是伪装服也难以完全保护的薄弱点。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冰冷余悸和更深的警惕。远处,追着王大河他们而去的枪声也早已停歇,但尚未看到他们撤回的身影。
“王队长,报告情况。”陈实按住耳机,声音沙哑。
短暂的电流噪音后,传来王大河压抑着粗喘的声音:“甩掉了…没死人。石头小腿被跳弹崩了块皮,不碍事。我们正在往预设的E点绕,大概十分钟后和你汇合。”
“收到。注意警戒,他们可能会回援。”
“明白。”
陈实看向刘老栓。老猎人正蹲在一具“灰狼”队员尸体旁,快速搜查着有用的东西——弹药、手雷、一个似乎是数据储存器的小玩意,还有身份牌。他的动作稳定而迅速,沾血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
“小峰,”陈实切换频道,“落鹰涧方向?”
赵小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骇:“火…好大的火!整个山谷都在烧!黑烟…全是黑烟!热成像里一片混乱,好多高热源在移动,不是人的样子…速度很快!陈顾问,‘铁砧’小组的信号…全断了!最后收到的是‘焊炬’的断续喊叫…说什么‘门开了’、‘东西出来了’…然后就没声音了!”
陈实的心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巡林者”平台呢?
仿佛回应他的想法,耳机里传来老张嘶哑而急促的声音,背景是激烈的键盘敲击和通讯杂音:“山风!‘巡林者’报告!落鹰涧核心区域发生大规模爆炸和火灾!检测到异常生物热源逃逸!数量三…不,四个!正在向不同方向扩散!其中两个热源信号…与之前‘牧星人’监测到的‘蚀’高浓度区域波形有37%的重合度!‘铁砧’小组…没有生命信号回应!”
陈实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清晨凉意的空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钢铁般的决断。
“收到。‘除蔓’核心目标是否达成?”
“根据‘铁砧’小组最后传回的数据包片段和爆炸规模判断,‘苗圃’主要实验室及储存设施大概率已被摧毁。但…有未知生物兵器泄露。‘巡林者’已被授权使用燃烧弹对逃逸路径进行覆盖式拦截,但效果不明。山风,你们必须立刻撤离!重复,立刻撤离!‘灰狼’小队剩余人员可能回撤,逃逸的生物体方向不定,鹰嘴岩不再安全!”
“明白。正在撤离。”陈实切断通讯,看向已经聚拢过来的刘老栓和刚刚从隐蔽点爬出来的赵小峰。年轻人的脸上沾着灰土和泪痕,眼神惊恐未定,但手里还死死抱着他的控制终端。
“任务变更。”陈实言简意赅,一边快速给自己的手臂伤口缠上止血绷带,“‘苗圃’已毁,但有东西跑出来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按G路线撤回村子。王队长他们会在E点与我们汇合。现在,走!”
没有时间收拾战场,没有时间哀悼或恐惧。三人迅速背起行囊,陈实打头,刘老栓断后,将赵小峰护在中间,沿着一条事先勘察好的、极其隐蔽的兽径,开始向东南方向快速撤离。
每跑一步,左臂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刺痛,但更让陈实心神不宁的是手臂上那处纹路持续的、低沉的灼热感,以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混乱的低语嗡鸣。那嗡鸣似乎与落鹰涧方向的某种存在隐隐呼应,让他产生一种想要回头看的诡异冲动,又同时激起心底最深处的寒意与排斥。
他强行压下所有不适,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前方的警戒上。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绷带和衣袖。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E点——一处被茂密藤蔓覆盖的山洞入口——与王大河三人汇合。石头的小腿确实只是皮肉伤,已经简单包扎过,不影响行动。王大河身上多了几处擦伤,脸色铁青,眼神里燃烧着怒火和后怕。
“他娘的,那帮孙子追得真紧!”王大河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差点被包了饺子!后来不知道为啥突然全都掉头往回跑了,跑得跟见了鬼似的。”
“不是见鬼,”陈实语气冰冷,“是家里真的出‘鬼’了。路上说,先离开这里。”
六人汇合,没有丝毫停留,沿着G路线继续快速撤离。这一次,他们不再需要刻意隐蔽,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落鹰涧。途中,陈实简要说明了情况:“铁砧”小组可能全员牺牲,但任务基本完成,代价是未知的生物武器泄露。
所有人都沉默了。牺牲这个词,以前只在训练和故事里听过,如今却以如此沉重而真实的方式压了下来。连最跳脱的石头都抿紧了嘴,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两个多小时后,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刺破晨雾,照亮远处望岳村熟悉的屋顶和袅袅炊烟时,这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小队,终于踏上了村后的山坡。
村口,林秀和老支书带着几个核心村民早已等候在那里。没有欢呼,没有喧哗,当看到陈实他们浑身硝烟、血迹斑斑却一个不少地出现在视野中时,林秀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老支书用力拄着拐杖,连说了几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实对林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径直走向村委。王大河留下向老支书和林秀做最简单的汇报(隐瞒了生物武器泄露的具体细节),安抚村民。
村委密室。
陈实脱下染血的外套,露出精悍上身和左臂已经止血的伤口。刘老栓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个装着自己调配的草药粉的小布袋,陈实接过来,将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剧烈的刺痛让他眉头微蹙,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赵小峰瘫坐在椅子上,还在下意识地操作着终端,试图连接什么信号,但屏幕上一片空白。
门被推开,老张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手臂上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没有寒暄,直接将一个加密平板放在桌上,屏幕上是经过处理的图像和滚动数据。
“‘巡林者’的初步评估报告。”老张的声音干涩,“燃烧弹覆盖了落鹰涧核心区及周边三个主要逃逸方向。一个高威胁热源在覆盖中被消灭,确认失去活性。另外三个…消失了。”
“消失?”陈实抬起眼。
“热信号在进入一片复杂喀斯特地下河入口区域后中断,无法追踪。那片地下水系连通范围极广,可能延伸数十公里,甚至…指向更远的山脉和谷地。”老张调出地图,一片代表着未知的灰色区域,“‘铁砧’小组牺牲前传回了部分核心数据,正在解密。另外,侦察兵‘剃刀’的个人记录仪最后几秒画面…”
他顿了顿,手指有些沉重地点开一个视频文件。
画面剧烈晃动,伴随着爆炸的轰鸣和人的怒吼。视角似乎是佩戴在头盔上,快速掠过燃烧的走廊,最后定格在一扇被炸得扭曲变形、却依然没有完全洞开的厚重金属门上。门缝里,隐约有什么巨大、蠕动、覆盖着粘稠液质和角质增生的东西正在试图挤出来,一只非人的、布满血丝的复眼在缝隙后一闪而过。同时,记录仪捕捉到了一种极其刺耳、仿佛金属刮擦玻璃又混合了野兽咆哮的诡异声音。
视频到此中断。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降到了冰点。
“这就是‘混合体’?”陈实盯着那定格的可怖画面,手臂纹路的灼热感似乎又增强了一分。
“初步判断,是‘园丁’利用‘蚀’的活体组织与某种大型生物(可能是熊,或者……”老张没有说下去,摇了摇头)强制融合的产物。数据碎片显示,这种实验极其不稳定,但‘园丁’似乎在追求某种…可控的定向变异。逃逸的这三个,是相对‘成功’的样本,具备基础生物形态,但攻击性和未知性极高。”
老张关闭视频,调出另一份刚刚解密完成的文件。“这是从‘苗圃’主服务器抢救出的部分研究日志摘要。‘园丁’的最终目标,远不止制造孢子武器或这些怪物。他的核心项目代号:‘萌芽之日’。旨在通过投放一种经过基因编辑的、具有极端环境适应性和侵略性的‘始祖孢子’,结合特定的‘蚀’活性诱导剂,在选定的生态区引发链式生物突变和生态位重塑,最终…制造出完全受其引导或控制的‘新生态圈’。”
他放大了一个关键段落:“而‘园丁’选定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试验区’……在这里。”
地图缩放,跨越千里,定位到一片位于西南国境线附近、被浓绿色覆盖的广袤区域——“世界之肺”原始雨林保护区。
“他的主力实验室,可能就在雨林深处。落鹰涧的‘苗圃’,更像是一个前期验证和中转站。”老张看向陈实,眼神复杂,“数据中还提到了‘深根’系统,认为其能量波动和生命信息编码方式,是‘引导和稳定’这种大规模生态改造的关键‘钥匙’或‘催化剂’。”
陈实沉默。他想起自己与“深根”那奇特的联系,想起纹路的异动,想起脑中的低语。他不是钥匙,他是什么?
“委员会已经召开紧急会议。”老张继续说,“‘世界之肺’涉及跨国生态安全,情况极其严重。‘除蔓’行动虽然摧毁了一个据点,但捅了一个更大的马蜂窝。‘园丁’现在知道我们盯上他了,只会更加疯狂和隐蔽。委员会正在评估组建一支精干的联合侦察与打击队伍,深入雨林,定位并摧毁其主力实验室的可能性。”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支队伍,需要最了解‘蚀’、最熟悉野外生存、并且…可能与‘深根’有特殊联系的人。”
陈实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我的血样分析,有结果了,对吗?”
老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另一份薄薄的纸质报告,推到陈实面前。“行动期间,你体内与‘深根’相关的隐性基因片段活跃度异常升高,神经电信号出现与‘蚀’能量残留波形的部分谐频。此外,你的端粒酶活性…出现了不符合你年龄的短暂异常波动。”
他指着报告上一行加粗的结论:“初步推断,‘深根’系统在与你交互时,可能不仅给予了‘权限’或‘知识’,还在更深层面…留下了一种‘印记’或‘共振’。这种共振,让你对‘蚀’及其衍生物(包括‘园丁’制造的混合体)的接近,有超出常人的感知,但也可能…让你更容易受到它们的影响,甚至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信标’。”
密室里一片死寂。赵小峰惊愕地抬起头,连疲惫都忘了。
陈实看着那份报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所以,我既是可能的钥匙,也可能是招来危险的诱饵。”
“可以这么理解。”老张没有否认,“但委员会和‘琴师’相信,你是目前我们手中,对付‘园丁’和破解‘深根’谜团,最不可替代的资产。雨林行动,如果你参与,风险会呈几何级数增加。但成功的可能性,也会大大提升。”
陈实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望岳村正在苏醒。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有早起的孩子在空地上奔跑笑闹,林秀正在组织村民清理前几天爆炸留下的废墟,王大河粗豪的指挥声隐约传来。
这片他刚刚开始熟悉、并决心守护的土地,刚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礼,尚未完全喘息,更大的阴影却已从遥远的热带雨林中,投下致命的轮廓。
他转过身,背对着晨光,面孔隐在阴影中,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我需要详细的行动方案、人员构成、后勤支援清单,以及…关于我自身状况的全面评估和应对预案。”他看着老张,“在委员会做出最终决定前,我会留在望岳村。这里需要重建,联防队需要消化这次的经验,更重要的是……”
他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蒸腾着无尽生命与未知危险的绿色海洋。
“我们需要知道,‘园丁’在落鹰涧吃了这么大亏之后,下一步会怎么走。那逃走的三个‘混合体’,又会带来什么。”
老张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情报分析和追踪已经在进行。你需要休息,处理伤口。具体的,等‘琴师’的进一步指示。”
老张离开了。赵小峰也被陈实打发回去休息。密室里只剩下陈实一人。
他重新坐下,看着手臂上那处似乎比平时颜色更深、纹理更清晰的古老纹路。灼热感已经褪去,但一种细微的、持续的麻痒感留了下来,仿佛皮肤下的血管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流动、生长。
他闭上眼。
这一次,不是低语,也不是嗡鸣。
而是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滴着粘液的藤蔓,在昏暗光线下游动的、散发着微光的奇异真菌,还有……一双在丛林深处凝望过来的、冰冷而充满贪婪探究欲望的眼睛。
那不是动物的眼睛。
是人的眼睛。
陈实猛地睁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不是梦。是“深根”的警示,还是“蚀”的呼唤?抑或是那个藏在雨林深处的“园丁”,隔着千山万水,投来的一瞥?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落鹰涧的火焰只是余烬。
真正的燎原之火,或许正在那片被称为“世界之肺”的绿色深渊里,悄然酝酿。
而他和望岳村,已经无可挽回地,站在了这片阴影与火焰的交界线上。
窗外,阳光正好。但陈实心底,只有一片不断扩大的、潮湿而危险的寒意。
余烬未冷,新暗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