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石破

鹰嘴岩“脖子”部位的岩石平台上，时间仿佛被浓雾凝固了。

陈实背靠冰冷的岩壁，呼吸轻缓到几乎停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距离平台约二十米，一条被雾气半遮掩的狭窄小径上，两个模糊的人影正缓慢移动。

那是“灰狼”小队的巡逻哨。他们穿着暗色的野外作战服，背着枪，头盔上有微弱的指示灯闪烁。两人间距约五米，走得很慢，不时停下，用手电扫视周围的岩壁和灌木——不是漫无目的，他们的扫射轨迹正好覆盖了几个无人机预设的模拟爆炸点所在区域。

“他们发现什么了？”赵小峰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缩在一块岩石后面，双手紧紧抱着控制终端，屏幕上是无人机从更高处拍摄的红外画面。两个橘红色的光点，在代表岩石的灰蓝色背景上缓缓移动，距离预设的“山体滑坡”引爆点越来越近。

“不是发现。”刘老栓的气音在陈实另一侧响起，老猎人像一块长在岩石上的苔藓，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是例行检查。这路他们常走，知道哪里容易藏东西。”

陈实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在飞速计算。清除，是唯一选择。但怎么清除？

用枪？即使有消音器，枪机撞击和子弹破空声在寂静的雾夜里依然可能传出很远。而且，对方有两个人，必须同时解决，不能有任何一人有机会发出警报。

用冷兵器？距离二十米，中间是近乎垂直的岩壁和湿滑的灌木。王大河或许能快速下去，但另一个哨兵呢？

他的目光扫过身边的队员。王大河眼神凶悍，手已经按在了猎刀的刀柄上，但陈实微微摇头——王大河太重，下去的声音控制不好。铁柱和石头跃跃欲试，但他们缺乏真正的杀人技巧，更缺乏在如此环境下瞬间决生死的冷酷。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刘老栓身上。

老猎人察觉到了陈实的视线。他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从后腰摸出了一样东西。不是猎刀，而是一根约一尺半长、被手汗浸润得发黑的硬木投矛，矛头是磨尖的、略带弧度的兽骨，在雾气中泛着哑光。

刘老栓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下方，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较远的那个哨兵。最后，他指了指陈实，又指了指较近的那个。

意思很清楚：他解决远的，陈实解决近的。

陈实没有丝毫犹豫，点头。他反手从腿侧抽出自己的军刺，三棱刃口在雾气中没有任何反光。他指了指王大河，做了一个“准备绳索，接应”的手势。

下方，两个哨兵再次停下。较近的那个似乎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朝平台方向望来。雾气翻滚，除了岩石黑影，什么也看不见。他嘟囔了一句什么，继续向前，手电光扫过刘老栓潜伏的那片岩缝。

就是现在。

陈实像一张拉开的弓，骤然发力，却不是直接跳下，而是沿着岩壁上一道极窄的、被水侵蚀出的凹槽，手脚并用，以惊人的速度和控制力斜向下滑去！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沿着墙壁流淌的阴影。

同一瞬间，刘老栓动了。他没有滑，而是像猿猴般从岩石侧面荡出，枯瘦的身体在雾气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左手猛地扒住一块突出的石头，身体悬空，右手那根投矛已经如毒蛇吐信般掷出！

“咻——”极轻微的破空声。

二十米外，那个抬头张望的哨兵喉咙处突然多了一截骨矛柄，他眼睛猛地瞪大，手徒劳地抓向脖子，身体向后踉跄。

而陈实，此时已经滑落到离地仅三米的高度，双脚在岩壁上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扑向较近的那个哨兵！那哨兵听到身后同伴异响，刚来得及转身一半，一道冰冷的锋刃已经从他下颌与头盔的缝隙间精准刺入，直贯颅脑！所有的惨叫都被扼杀在喉骨碎裂的闷响里。

陈实落地，顺势抱住软倒的尸体，轻轻放倒。另一边，刘老栓也如同轻烟般飘落，扶住了被他刺穿喉咙的哨兵，避免尸体倒地发出声音。

整个过程，从发动到结束，不超过五秒。

平台上，王大河迅速放下绳索。铁柱和石头探出身，紧张地望着下面。赵小峰捂着嘴，脸色惨白，屏幕上的两个热源点正在迅速黯淡、冷却。

陈实和刘老栓快速搜查尸体，取下他们的武器、弹药、对讲机（关闭）、以及身份标识牌。陈实对刘老栓打了个手势，两人合力将尸体拖到旁边一个被灌木和落石半掩的天然凹坑里，用枯叶和碎石粗略掩盖。浓雾和夜晚，会帮他们争取几个小时不被发现的时间。

顺着绳索回到平台，陈实的气息依旧平稳，只是眼神更冷冽了些。刘老栓擦了擦投矛上的血，默默收回腰间。老猎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掐死了两只靠近鸡舍的狐狸。

“处理干净了。”陈实低声道，“继续布设。加快速度。”

队员们从短暂的震撼中回过神，立刻行动起来。有了这个插曲，气氛更加凝重，但动作也越发利落。他们按照预案，在鹰嘴岩“嘴”部最脆弱的岩层下方埋设模拟爆炸装置，在几个关键视角布设穿着“暮光会”服装的假人（用树枝撑起），将遥控发烟罐藏在岩缝中，天线巧妙伪装成藤蔓。

赵小峰则忙着调试诱饵电台，确保其信号频率和加密方式与之前截获的“灰狼”小队通讯特征完全一致。他的手还是有些抖，但操作没有出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雾气开始流动，变薄。东方天际的深蓝色正在一点点褪去，变成一种浑浊的灰白。启明星的光芒开始被稀释。

凌晨四点五十分。

所有布设完成。八人小组撤回“脖子”平台后方更隐蔽的一片乱石区潜伏下来。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鹰嘴岩“嘴”部的轮廓，以及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涧谷。

等待。

陈实盯着战术手表。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绝对寂静中仿佛被放大。距离“铁砧”小组预定的渗透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距离他们发出信号的三声模拟“落石”爆炸，还有十七分钟。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胶。

他通过平板，最后一次确认与“铁砧”小组的加密链路畅通，接收了对方发来的最后状态确认：“外围已肃清，渗透点就位。信号倒计时同步。完毕。”

陈实回复：“诱饵已就位，等待信号。完毕。”

然后，他关闭了大部分主动通讯，只留下接收信号的单向频道。他看向队员们。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隐蔽位置，枪口指向预定的警戒方向。王大河在检查弹匣，铁柱和石头在默默咀嚼干粮，刘老栓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但耳朵微微动着。赵小峰抱着终端，屏幕的光映着他紧张而专注的脸。

陈实什么也没说。该说的，早已说完。现在需要的，只有等待和即将到来的执行。

落鹰涧，“苗圃”据点东侧石墙下。

“铁砧”和“剃刀”如同石雕般贴在阴影里，已经一动不动近二十分钟。他们前方十米，就是那条昏暗的次要通道入口，一扇厚重的、带有电子锁的金属门。

“焊炬”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电子干扰特有的轻微失真：“门禁系统已接管。密码轮换间隔还剩四十秒。可以开启，但开门电机声音无法完全消除，预计持续三秒，音量约五十分贝。”

“铁砧”看了一眼“剃刀”，后者微微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上方。他刚才用微型摄像头观察过，门内是一条短走廊，尽头左转，暂时没有热源信号。

“灰烬，报告外部情况。”“铁砧”低声问。

岩石狙击阵位里，“灰烬”的呼吸平稳：“瞭望塔哨兵在打盹。西侧巡逻队刚刚经过主建筑区，正向南移动。东侧…安静。没有异常。”

“准备。”“铁砧”下达指令，手指在触控板上输入最后确认。

“焊炬”：“密码注入…现在。”

墙下的金属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然后是低沉的、持续的电机运转声——嗡……

三秒。

在“灰烬”的狙击镜里，瞭望塔上的哨兵似乎动了动，歪了歪头，但并没有起身查看。也许他把这声音当成了地下通风系统的例行启动。

嗡…声停止。

金属门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剃刀”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铁砧”紧随其后。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关闭。

门内是一条长约十五米的混凝土走廊，灯光昏暗，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植物根茎腐烂又混合了化学制剂的味道。两侧是光秃秃的墙壁，没有门，只有尽头向左的拐角。

“剃刀”贴在拐角处，再次升起探头。画面显示，拐过去后是一条更宽敞些的通道，两侧有几个房间，门都紧闭。通道尽头似乎是一个丁字路口。热成像显示，前方约二十米的右侧房间里有稳定的热源，疑似设备间。丁字路口左右暂时没有活动热源。

“前进，目标：丁字路口，建立临时观测点。”“铁砧”下令。

两人以标准的交替掩护队形快速通过走廊，在拐角处稍停，确认安全，然后迅速移动到丁字路口。这里果然是一个交叉点，左右通道延伸向黑暗，正前方则是一扇更加厚重、带有生物识别面板的密封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B”字母。

“剃刀”迅速在路口两侧布下两个震动感应警报器，然后开始检查那扇密封门。“生物识别锁，视网膜加掌纹双重验证。暴力破解会触发内部独立警报系统。”他低声道，“门体厚度估计超过二十厘米，可能是合金夹层。强行突破需要大量炸药，而且不确定后面是否有应急封闭措施。”

“铁砧”看了看战术终端上的倒计时。距离制造混乱的“鹰嘴岩事故”时间，还有八分钟。距离他们预定的核心破坏行动启动，还有十分钟。

“标记位置。先执行主要目标。”“铁砧”果断放弃这扇门。根据侦察，实验室和主要数据存储区应该位于更西侧的建筑内。“去西区。”

两人转向左侧通道，迅速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三十秒，那扇带有“B”标识的密封门上，一个小小的、原本暗着的绿色指示灯，突然闪烁了一下，然后转为稳定的微光。门内，某种低沉的、仿佛巨大心脏搏动又混合了液体循环的声音，极其轻微地透过厚重的门体传了出来，又被走廊的寂静迅速吸收。

鹰嘴岩乱石区。

陈实手腕上的战术手表，发出了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倒计时归零。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渐散的薄雾，望向落鹰涧方向。

来了。

第一声低沉的、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闷响，穿过数公里空间，抵达鹰嘴岩时已经变得模糊，但依旧清晰可辨。像一块巨石从山体剥离。

间隔五秒。

第二声。更闷，更沉，仿佛滚落过程中撞上了什么。

再间隔五秒。

第三声。声音略尖，带着某种碎裂的余韵，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三声“落石”信号！

陈实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按下手中遥控器的第一个按钮。

轰隆——！！！

鹰嘴岩“嘴”部下方，预设的模拟爆炸装置同时引爆！不是巨响，而是刻意模仿岩石崩裂的、沉闷而持续的轰鸣！被炸药精确松动的岩层在重力作用下真的开始垮塌，大大小小的石块混杂着泥土和灌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向着下方的深涧倾泻而下！烟尘混合着尚未散尽的雾气，冲天而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二组按钮按下。

“哒哒哒——！”“砰！砰！”

遥控声光模拟器开始工作！自动播放的录音里，传出混乱的、断断续续的枪声（型号经过筛选，符合“暮光会”常用武器特征），夹杂着几声短促的惨叫和惊慌的呼喊：“滑坡！小心——！”“那边有人！”“掩护！找掩体！”

赵小峰深吸一口气，按下诱饵电台的发射键，用尽可能慌乱、急促、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语调，开始用“暮光会”的暗码呼叫：“鹰眼！鹰眼！这里是灰狼三号！鹰嘴岩遭遇突发山体滑坡和不明身份者伏击！重复，鹰嘴岩遭遇袭击！有人员伤亡！对方火力不明！请求紧急支援！请求——”

他一遍遍重复，声音在模拟的爆炸和枪声背景音中，显得格外逼真。

平台上，陈实、王大河、刘老栓等人已经全部据枪，瞄准了通往鹰嘴岩的几条小路和可能来敌的方向。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几乎压过了外界的模拟嘈杂。戏台已经搭好，只等观众入场。

浓烟尘土弥漫的鹰嘴岩，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下，变成了一处混乱而危险的“事故”现场。

石，已破。

序幕，拉开。

真正的危险，正在从落鹰涧的阴影中，被这喧嚣的诱饵，一步步牵引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