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暗流

第六十七章：暗流

凌晨一点零三分，望岳村后山的羊肠小道上，九个身影如同滴入墨汁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山林。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声响。陈实打头，王大河压尾，赵小峰被保护在队伍中间，他的背囊比旁人都鼓——里面除了标准装备，还塞着一台改装过的无人机控制终端和备用电池。刘老栓走在陈实斜后方，他的脚步最轻，几乎听不到踩碎落叶的声音，像一只习惯了夜行的老豹。

最初的二十分钟，队伍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行进。这是刘老栓选的路，石头多，难走，但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布设简易警报装置的地面软土区。星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能见度极低，队员们只能依靠头盔上临时加装的微光夜视仪（“铁砧”提供的旧型号，但足够用）勉强辨认前方队友的背影轮廓。

陈实不时抬手，做出简洁的手势：停止、蹲下、注意左侧、跟上。队伍的执行近乎本能，连呼吸都调整到一致的节奏。只有赵小峰的呼吸声略显粗重，但他死死咬着牙，眼睛紧紧盯着前方陈实后背上一小块反光标识，一步不敢落下。

“停。”陈实在一处石崖的阴影下抬起拳头。

全体瞬间蹲伏，枪口自然指向外侧，形成警戒圈。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远处不知名夜鸟的一声孤啼。

陈实蹲下身，调暗平板屏幕。上面显示着赵小峰五分钟前放出的第一架微型侦察无人机传回的热成像画面。绿色基调的屏幕上，前方大约三百米处的山脊线上，有三个静止的、散发着微弱热量的红黄色小点，呈三角分布。

“预定路线A，三号标记点。”陈实低声，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传入每个队员耳中，“热源静止，疑似被动红外传感器。刘老栓？”

老猎人凑过来，眯着眼看了看屏幕，又抬头用肉眼望向那片黑暗。他翕动了几下鼻翼，像是在捕捉风里的味道，然后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平板上划了一条迂回的弧线：“绕不过去。这东西布得刁，卡死了这条沟。走这边，贴西边崖壁，那里有片老藤，能遮一下。但得爬一段，崖壁湿滑。”

“距离。”陈实问。

“爬四十米左右。上面有个野山羊踏出来的窄台，能过。”

陈实没有丝毫犹豫：“改道。王队长，你带铁柱、石头先上，布设保护绳。小峰，无人机拉高，盯着我们头顶和后方。其他人，保持警戒，准备依次通过。”

命令被迅速执行。王大河像一头灵巧的黑熊，率先摸到崖壁下，手指扣进岩缝试了试力度，然后开始向上攀爬。铁柱和石头紧随其后。黑暗中传来细微的摩擦声和偶尔滑落的小石子。赵小峰操控着无人机在离崖壁二十米外盘旋，屏幕画面里，代表队友的几个热源点正在缓慢而稳定地向上移动。

十分钟后，保护绳垂下。队员们开始依次攀爬。轮到赵小峰时，他深吸一口气，将控制终端小心地塞进背囊最里层固定好，抓住了粗糙的绳索。岩壁比看上去更陡，带着夜露的湿气，滑不留手。爬到一半，他脚下一滑，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靠手臂力量死死拽住绳子才没掉下去。下面传来刘老栓压得极低的提醒：“脚往左，有个凹坑。”

赵小峰依言挪动，踩稳，继续向上。当他被上面的铁柱一把拉上那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石台时，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服。

全部人员通过，收起绳索。队伍在石台上稍作喘息。从这里望去，下方他们原本要经过的沟壑尽收眼底。赵小峰将无人机镜头拉近那三个热源点，在热成像增强模式下，隐约能看到那是三个伪装成石块的小型装置，顶部有微弱的、规律闪烁的红外信号灯。

“好险……”一个年轻队员后怕地低语。

“安静。”陈实打断，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下方，而是投向了更远处，落鹰涧方向那一片更加深沉、如同巨兽匍匐的黑暗。“继续前进。保持间隔。”

·

几乎在同一纬度，向西直线距离约八公里，落鹰涧外围的密林中，另一场无声的渗透也在进行。

“铁砧”小组四人，代号分别为：铁砧（指挥兼突击），灰烬（狙击与远程观测），剃刀（侦察与渗透），焊炬（电子战与爆破）。他们此刻像四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贴在潮湿的地面上，前方五十米，就是“苗圃”据点的第一道电子防线。

微光夜视仪里，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三道彼此交错、离地约三十厘米的不可见激光束，每隔五米一组，连接着树干上伪装巧妙的传感器。更远处，还有几个覆盖着苔藓和藤蔓的、拳头大小的半球体，那是生物运动与热辐射复合探测器。

“剃刀”伏在最前，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频谱分析仪，屏幕上的波形图微微跳动。他对着麦克风，以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汇报：“第一道篱笆，标准军用‘蛛网-3’型，加密频段已锁定。生物探测器工作正常，敏感度…中等偏高。干扰需同步，否则会触发震动补偿警报。”

“焊炬”趴在他旁边，已经打开了一个扁平的黑色工具箱，里面是精密的电路板和缠绕整齐的数据线。他将两根探针一样的天线轻轻插入地面，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干扰脚本注入完成。同步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无声无息地，频谱仪上代表激光束的尖锐信号峰瞬间变得平滑、杂乱。而那些半球体探测器的内置指示灯，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异常的黄光，随即恢复稳定的绿色——在“焊炬”注入的伪造数据流里，它们“看到”的依然是风吹过树叶、小动物跑过的正常景象。

“篱笆失效，窗口期九十秒。”“焊炬”汇报。

“灰烬，就位。”“铁砧”下令。

后方约一百五十米处，一处天然的岩石狙击阵位里，“灰烬”缓缓吐出一口气，冰冷的十字分划稳稳套住了据点外围一个木质瞭望塔的阴影。那里，一个裹着大衣的哨兵正依着栏杆，似乎有些昏昏欲睡。热成像显示他的体温特征正常。

“铁砧”和“剃刀”像两道贴地游走的黑影，迅捷而安静地穿过了失效的电子篱笆区域，利用树木和岩石的阴影掩护，向据点围墙逼近。他们的目标是东侧一段相对低矮、靠近山体的石墙，根据前期侦察，那里的监控有一个因地形造成的短暂盲区，且是内部一条次要通道的出口附近。

“剃刀”率先摸到墙根，从腿袋中掏出一个带有吸盘的微型摄像头，缓缓升起，越过墙头。他头盔内的显示屏上，呈现出墙内景象：一条石板小路，两侧是低矮的、类似仓库或工作间的平房，灯光昏暗。远处主建筑群有较强的灯火，但这边一片寂静。巡逻队的脚步声从至少两个街区外传来。

“安全。通道畅通。”“剃刀”低语。

“铁砧”打了个手势。两人协力，用带有消音装置的射绳枪将钩索发射到墙头，试了试牢固程度，然后依次攀上，翻入，落地，滚入最近的阴影，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不到十五秒。

“灰烬，报告瞭望塔。”

“哨兵未察觉。巡逻队刚经过西侧路口，下一轮预计七分钟后到达你的区域。”

“焊炬，维持干扰，准备下一道防线数据。”

“明白。”

“铁砧”小组，已成功潜入外围，如同细针刺入了紧绷的皮革。

·

鹰嘴岩东南方向，直线距离不足五公里的另一条山脊上。

陈实的小队遇到了第二个麻烦。

不是人为的防御，而是自然本身。

起雾了。

不知从哪个山谷涌出的乳白色雾气，像活物一样，悄无声息地漫延上来，迅速吞噬了树木、岩石和仅存的星光。能见度在几分钟内从十几米骤降到不足五米，而且还在持续下降。微光夜视仪的效果大打折扣，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光晕。

“该死！”王大河低声咒骂，抹了一把头盔面罩上凝结的水汽，“这鬼天气！”

陈实举起拳头，队伍再次停下。他蹲下，示意赵小峰过来。无人机的热成像在浓雾中效果尚可，但细节辨识变得困难。

“还有多远？”陈实问刘老栓。

老猎人没有看任何仪器，他侧耳听着风声，又抓起一把地上的泥土嗅了嗅，还伸出舌头尝了一下空气的湿度。“雾是从落鹰涧方向过来的，带着那边的水汽和…一点说不出的铁锈味。”他皱紧眉头，“按脚程，离鹰嘴岩那片裸岩区应该不到两里地了。但雾太大，容易迷路，也容易撞上不该撞的东西。”

他说的“不该撞的东西”，所有人都明白。

陈实快速思索。雾，固然增加了行军的难度和风险，但也提供了绝佳的天然遮蔽。敌人的瞭望哨和监控设备在浓雾中的效能也会大幅下降。

“改变队形。”陈实下令，“双人小组，前后拉链式行进。刘老栓，你和我一组，在前凭感觉引路。王队长，你和铁柱断后，确保无人掉队。小峰，无人机保持低空，重点监测我们左右两侧五十米范围，有任何热源异常，立刻预警。”

队伍迅速调整。两人一组，用安全绳彼此连接。刘老栓走到了陈实身边，老人不再依赖眼睛，而是微微佝偻着身子，像真正在黑暗山林中觅路的野兽，依靠对地面坡度、岩石质地、风吹过不同树冠声音的细微差别，来辨别方向。

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但更加稳定。浓雾像厚厚的棉絮包裹着他们，除了身边队友粗重的呼吸和衣物摩擦声，世界仿佛只剩下无边的白和湿冷。时间感变得模糊，每一分钟都被拉长。

赵小峰紧跟着前面的队友，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终端屏幕上那个代表无人机视角的绿色窗口。突然，屏幕边缘，靠近右侧约四十米的地方，一个细微的、快速移动的热源一闪而过！

“右侧！有东西在动！”赵小峰差点喊出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急促的气音。

全体瞬间静止，蹲伏，枪口指向右侧浓雾。

陈实示意赵小峰将画面共享到他的平板上。放慢，增强。那个热源很小，移动轨迹不规则，忽停忽走。

“体型不大，不是人。”刘老栓凑过来看了一眼，低声道，“像是狐狸，或者獾子。被雾惊扰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浓雾深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像是小动物受惊窜入灌木的窸窣声，随即消失。

虚惊一场。但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更紧了。在这能见度几乎为零的雾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人心跳骤停。

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刘老栓突然停下，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脚下的地面。触感从泥土和落叶，变成了坚硬、光滑、带着流水侵蚀纹路的岩石。

“到了。”他抬起头，虽然隔着浓雾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语气很确定，“鹰嘴岩的‘脖子’位置。再往前一百步，就是‘嘴’部，下面是深涧。”

陈实立刻示意队伍散开，依托岩石寻找隐蔽位置。他看了看战术手表：凌晨三点十七分。比预定时间提前了约四十分钟抵达潜伏点。

浓雾依旧厚重，但在高处，似乎有流动的迹象，偶尔露出一小块深蓝色的、缀着几颗星子的夜空。

“检查装备，补充水分，保持静默。等待‘铁砧’的信号。”陈实下达指令，自己也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坐下，慢慢咀嚼着一块压缩干粮。他的目光穿透浓雾，望向西边。那里，他的战友（虽然未曾谋面）应该也已经就位。

暗流，已在夜色与迷雾中涌动至预定位置。只等那打破寂静的三声轰鸣。

而东方天际线下，那抹属于启明星的冷光，正在雾气之上，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