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静默的哨音
从老算盘家回来的第二天,陈实没有立刻再去。他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修补房顶,去小卖部买盐,在祠堂前看人下棋。仿佛昨天在账本上看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从未存在过。
他知道,对待老算盘这样的人,不能逼得太紧。那几笔有问题的物资记录,那几个“夜班”的名字,就像几根细细的针,已经扎进了老算盘紧绷的神经里。需要给他一点时间,让恐惧和不安,还有那可能残存的良知,在寂静中发酵、膨胀。
他也在观察村里的变化。矿场“双倍工钱”的后续影响开始显现。有些拿了钱的村民,闭口不谈那天的事,但眼神闪烁,行事更加小心;有些则悄悄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往亲戚家搬,或者开始打听去外地打工的门路。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恐慌,像地下的暗河,在村庄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流动。
王大河的腿似乎更跛了,但他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次数反而多了。他常常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独眼眯着,望着矿场和黑风峪的方向,像一尊沉默的、生了锈的古老烽燧。
赵小峰依然神出鬼没,但陈实注意到,他眼神里的迷茫和愤怒,似乎沉淀了一些,多了一丝狠厉和决绝。有一次,陈实远远看见他在后山一块偏僻的空地上,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对着一个草人,一遍遍练习着突刺和格挡的动作,动作笨拙却用力,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周日晚上,例行通话的时间到了。
陈实准时走进村口那间绿色电话亭。玻璃上的污垢似乎更厚了,里面的气味依旧难闻。他照例扫视四周,碾米房二楼的窗户依旧糊着报纸,村口树下有几个纳凉的老头,远处有狗吠声。
他拨通了“信风”的号码。
“嘟——嘟——”
七声后,接通。依旧是那个平稳、略带失真的男声。
“陈实先生。”
“情况汇报。”陈实声音低沉,“孙怀仁矿场方面,近期通过村集体账目,以‘抢险预备’、‘维修通风’等名义,多次领取爆破电缆、防毒面具等敏感物资。时间集中于山洪发生前半月内。村民赵老黑及数名老人,在过去数年间,存在定期‘夜班’、‘巡查’记录,疑似从事与‘守山’相关的非公开活动,有少量经济补偿,经手人为村会计陈有富。以上信息,来源于协助整理村灾后账目时的发现。”
他选择性地汇报了从账本上获得的信息,这些信息具有相当的可信度和价值,足以证明他“观察”的有效性,也能解释他频繁接触老算盘的理由。但他隐去了自己对B-7区的探查、怪物事件,以及秦卫东那条线的任何信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在记录和消化这些新信息。
“收到。记录:孙怀仁违规获取敏感物资,时间点异常;赵老黑等人存在非正常勤务记录。”‘信风’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快了一丝,“关于这些‘夜班’‘巡查’的具体内容和目的,有无更详细信息?”
“陈有富(老算盘)口风极紧,且处于高度紧张和恐惧状态,目前仅能接触到账目表面信息。”陈实回答,“需要更多时间建立信任。”
“继续接近陈有富,尝试获取‘守山’活动的具体内容、周期、路线,以及与孙怀仁方面的潜在关联。注意方式,避免引起对方过度警觉或外部势力注意。”‘信风’指示道,然后话锋一转,“另外,关于矿场内部动态,近期有无异常?”
陈实心中警铃微作。对方在试探他是否知道怪物事件?还是常规询问?
“矿场戒备依然森严,外地车辆频繁出入。村民被征用清理所谓‘火灾’现场后,恐慌情绪在村内有所蔓延。”他含糊地回答,没有提及具体细节。
“火灾?”‘信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玩味,“什么样的火灾,需要征用村民清理,并在村内引起恐慌?”
陈实心头一凛。对方果然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他们也在监控矿场的动向。
“据村民私下议论,清理现场时,曾听到异常声响,并见到矿方派出专业装备人员处理‘不明物体’,具体不详。”陈实斟酌着字句,透露了一点边角信息,既不显得自己一无所知,也不暴露自己亲身在场。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片刻。
“不明物体……”‘信风’重复了一遍,语气难以捉摸,“陈实先生,你的‘观察’很有价值。但请注意,孙怀仁背后的势力,手段可能比你想象的更激烈、更……不计后果。你的安全,目前对我们仍有价值。在获取更多关于‘守山’活动信息的同时,务必注意自身隐蔽。如遇紧急情况,按之前约定方式处理。”
“明白。”陈实应道。
“赵老黑同志,目前情况稳定,仍在恢复中。”‘信风’例行公事般补充了一句,然后,“保持联系。”
电话挂断。
陈实放下听筒,手心微微有些汗湿。这次通话,信息量很大。对方对他提供的账目信息很重视,说明“守山”活动和他们关注的“深根”系统很可能存在重要关联。同时,对方显然也知道矿场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火灾”、“不明物体”),并且暗示了背后的危险性。
那句“你的安全,目前对我们仍有价值”,听起来像是保护,但更像是一种提醒——你还有用,所以暂时安全。一旦价值耗尽,或者成为麻烦……
陈实走出电话亭,夜风带着凉意。他看了一眼碾米房二楼的窗户,依旧漆黑安静。
他慢慢走回老宅。今晚的月光很好,清辉洒在碎石路上,映出他孤单而沉默的影子。
走到老宅附近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夜虫振翅,又像是某种电子设备待机时发出的高频噪音,从他家老宅后面山坡的方向传来。声音断断续续,极其轻微,如果不是在寂静的深夜,如果不是他受过特殊训练,根本不可能察觉。
有东西!
陈实的心瞬间提起,全身肌肉绷紧。他没有立刻冲向声音来源,而是像散步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但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精准地捕捉着那个声音的方位和变化。
声音来自他藏匿赵小峰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和老算盘账目记录草稿的那个树洞附近!
是有人发现了那里?在安装监听或监视设备?还是……别的什么?
陈实不动声色地绕了个圈,从另一条更隐蔽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向那个树洞所在的山坡摸去。
月光下,山坡上的树木和草丛影影绰绰。陈实像一只夜行的狸猫,利用每一处阴影和障碍物作为掩护,缓缓接近。
距离树洞大约三十米时,他伏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屏住了呼吸。
声音更加清晰了。确实是电子设备发出的那种细微的、有规律的高频噪音。但树洞周围,并没有人影。
他耐心地等待了足足十分钟。
就在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只是某种自然声响时,树洞旁的一丛低矮灌木,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那晃动很有节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微移动?
陈实眯起眼睛,借着月光仔细看去。
只见那丛灌木的根部,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伪装成土块或枯枝的小小凸起。那高频噪音,正是从那个“凸起”里传出来的!
微型传感器!或者……是某种信号中继器、触发式警报器!
有人在他藏东西的树洞附近,安装了监控设备!不是为了监视树洞本身(那里现在只有他的一些记录草稿,并非长期存放点),更像是为了监控是否有人接近那个区域!
对方在张网以待!等着他这个可能回来取东西或查看的“闯入者”!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的行动,可能早就被盯上了!去老算盘家、整理账目、甚至今晚的电话……都可能在某些人的监视之下!这个微型传感器,就是证明!
对方是谁?孙怀仁的人?还是“信风”那伙人?或者是第三方?
但无论是谁,这都意味着,他自以为隐蔽的行动,其实一直暴露在至少一双眼睛之下!之前的平静,可能只是假象,是对方在观察、在布局!
陈实没有惊动那个传感器。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出足够远的距离,才转身,用更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撤离了山坡。
回到老宅,他锁好门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仍在狂跳。
被监视了。而且是被非常专业的手段监视。
树洞已经不安全了。里面的记录草稿必须尽快处理掉。而且,他必须重新评估自己的所有行动路线、接触对象、以及隐藏物品的地点。
对方安装了传感器,却没有立刻动手抓他。说明他们要么在放长线钓大鱼,要么还没有确凿证据,要么……还在等待某个时机。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更加小心。
但同时,这个发现也印证了他的一个猜测——望岳村这个小小的棋盘上,盯着这里、并已经落子的势力,远不止明面上的孙怀仁和“老张”两方。
还有潜藏在更深阴影里的“黄雀”。
他走到灶台边,划燃一根火柴,将那张记录着B-7区和账目疑点的草纸,以及所有相关的零散记录,全部点燃,看着它们在水缸里化为灰烬。
然后,他从行军床下拿出那把柴刀,用磨刀石,在寂静的深夜里,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打磨起来。
“噌……噌……噌……”
单调而坚韧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仿佛某种古老的、静默的哨音。
它在打磨锋刃,也在打磨意志。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进入了更加凶险的阶段。
而陈实知道,自己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警觉,更加隐蔽,也更加……锋利。
他望向窗外,月光如水,山林如墨。
在这片看似沉睡的土地下,无形的战线早已拉开。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而他,这个孤独的哨兵,必须在这片寂静的战场上,吹响属于自己的、不为人知的哨音。
哪怕这哨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