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账簿上的尘埃

第二十三章：账簿上的尘埃

第二天一早，陈实按照老村长的吩咐，来到了老算盘陈有富家。

老算盘家在村子靠东头，一个有些年头的石头院子，院墙不高，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声压抑的咳嗽从堂屋里传出来。

陈实敲了敲门。

里面咳嗽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老算盘老伴带着浓重鼻音、有气无力的回应：“谁呀？”

“是我，陈实。三爷爷让我过来，帮陈会计整理一下村里的账目。”陈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自然。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老算盘老伴一张愁苦、蜡黄的脸。她眼圈通红，显然是哭过，看了陈实一眼，眼神里满是戒备和忧虑，低声道：“他……他身子不好，怕是……”

“不要紧，婶子，我就是来帮忙整理单据，不会打扰陈会计休息。三爷爷说，灾后重建的账耽误不得。”陈实语气诚恳。

老算盘老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低声道：“那……那你进来吧。他在里屋炕上。”

陈实点点头，走了进去。

院子里冷冷清清，地上落满了枯叶，显然很久没人打扫了。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陈实难以形容的、像是恐惧发酵后的酸腐气息。

里屋的门帘掀开着，老算盘陈有富正半靠在炕头的被褥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几天不见，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脸颊深陷，眼窝发黑，嘴唇干裂没有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地亮，亮得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盯着走进来的陈实，眼神复杂，有警惕，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陈会计。”陈实站在门口，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三爷爷让我来帮您整理一下村里灾后重建的账。”

老算盘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胸膛微微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好半晌，他才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账……在那边桌子上……自己看吧……咳咳咳……”

他指了指炕对面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张、单据、几个厚厚的、封面磨损的账本，还有算盘、钢笔、墨水瓶子，一片狼藉，落满了灰尘。

“好，您歇着，我自己来。”陈实走到桌边，搬了张凳子坐下，没有立刻动手整理，而是先大致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单据五花八门：购买水泥、沙石、木料的收据，请工匠吃饭的零星开支条子，村民投工投劳的登记表（很多字迹潦草甚至只有手印），还有一些上级下发的关于救灾款物管理的红头文件复印件。

账本主要有三本：一本是现金流水账，记录着村里收到的各种款项（上级拨款、村民自筹、社会捐赠等）和支出；一本是物资进出登记；还有一本是工分记录。

陈实没有急着去翻那些可能隐含秘密的东西，而是从最基础、最繁琐的整理单据开始。他先将所有单据按时间顺序大致归拢，将同一类物品的收据叠放在一起，用回形针（从桌上找到的）夹好。然后，开始清理账本表面的灰尘。

他的动作不快，但很仔细，很安静，仿佛真的只是来帮忙整理账目的。

老算盘靠在炕上，眼睛半闭着，但陈实能感觉到，那目光的余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房间里只剩下陈实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老算盘压抑的咳嗽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实整理完了大部分散乱单据，开始核对现金流水账。账目记得很潦草，很多地方只有金额和简单的用途说明，比如“购水泥 30袋”、“付张石匠工钱”、“买铁丝 5斤”等等。他拿出自己带来的铅笔和草纸，开始逐笔誊抄和重新归类，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就轻声问一句：“陈会计，这笔‘杂支十五元’，具体是买了什么？单据好像没找到。”

老算盘起初只是含糊地“嗯”一声，或者摇摇头表示不记得。但陈实问得很有技巧，只问账目本身，不问任何超出范畴的东西，态度又恭敬耐心。渐渐地，老算盘的戒心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偶尔会多说一两个字：“那是……买麻绳的钱。”“给……给帮忙的人买烟的。”

陈实就认真地记下，并注明“待核实单据”。

就这样，一个上午在看似枯燥的账务整理中过去了。中午，老算盘老伴端来两碗稀粥和一点咸菜，陈实也没客气，就在桌上吃了。老算盘只喝了几口粥，就又躺下了，但咳嗽似乎稍微平缓了一些。

下午，陈实开始整理那本物资进出登记簿。这本记得更乱，有些物资只有入库记录，没有出库记录；有些出库记录只有数量，没有领取人签字。他同样耐心地一一核对，标注问题。

当他翻到记录的后半部分，也就是山洪发生前后的时间段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看到了一条记录：

日期：约山洪前一周。

物资名称：爆破专用电缆（百米）。

数量：2卷。

经手人：孙怀仁（矿场代领）。

备注：支援矿场抢险预备（村长批）。

爆破电缆？矿场“代领”？抢险预备？

陈实的心跳微微加速。孙怀仁的矿场，需要用村里名义领取爆破物资？而且还是“抢险预备”？山洪前一周，他们就在准备“抢险”了？这明显不合常理。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一条记录单独抄录在自己的草纸上，并在旁边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继续往下翻，又看到几条类似的记录：

老式通风机配件（一批），矿场代领，用途：维修矿洞通风。

高强度防水帆布（50米），矿场代领，用途：加固矿洞排水渠。

甚至还有：工业级防毒面具（10套），矿场代领，用途：井下安全演练。

这些东西，听起来都像是矿场自用的物资，为什么要通过村里走账？而且，时间点都集中在山洪发生前的半个月到一周内。

是孙怀仁借村里的名义，规避监管，获取一些敏感或受控的物资？还是……村里有人（比如老村长？）在不知情或被迫的情况下，为他提供了便利？

陈实继续整理，脸色平静如常。

当他整理到工分记录本时，发现里面夹着几张皱巴巴的、单独存放的纸条。他展开其中一张，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些名字和日期，旁边标注着“夜班”、“巡查”、“特殊任务”等字样，后面跟着一些数字，像是工分或补贴金额。这些名字里，陈实看到了“赵老黑”，还有几个眼熟的、都是村里年纪偏大、平时话不多的老人名字。日期则断断续续，跨度长达数年。

“夜班”？“巡查”？“特殊任务”？

陈实想起王大河说过，赵老黑是“守门人”。这些记录，会不会就是赵老黑和其他可能知情的老人们，长期以来“看门”或进行某种秘密巡查的“报酬”记录？由老算盘私下经手？

如果是这样，那老算盘知道的，恐怕远不止一些物资账目那么简单。他很可能掌握着赵家“守门”历史的一部分真相，甚至知道“深根”系统的一些外围秘密！

陈实的心头一阵激荡，但强行按捺下去。他将这几张纸条的内容也默记于心，然后原样夹回工分本里。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陈实将整理出来的问题账目和有疑问的记录，列了一张单子，放到老算盘炕边。

“陈会计，这是今天整理出来的一些不清楚的地方，还有单据缺失的。您有空的时候看看，看能不能想起来。”陈实的声音依旧平和。

老算盘睁开眼，看了一眼那张单子，目光在“爆破电缆”、“防毒面具”以及那几个“夜班”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随即紧紧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陈会计，您没事吧？”陈实关切地问。

老算盘摆摆手，声音嘶哑微弱：“没……没事……你……你先回去吧……这些……我慢慢想……”

“好，那我明天再过来。”陈实没有多问，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告辞。

走出老算盘家昏暗的堂屋，重新站在下午有些刺眼的阳光下，陈实深吸了一口气。

账簿上的尘埃，拂去了一层。

露出的，是更加错综复杂的脉络。

孙怀仁通过村里获取敏感物资，时间点可疑。

赵老黑等人长期从事某种“特殊任务”，老算盘是知情人和可能的“财务官”。

这些线索，像一根根若隐若现的丝线，一端连着孙怀仁的矿场和地下秘密，另一端，则可能连着赵老黑的失踪、山洪的“意外”、乃至整个望岳村被卷入的漩涡。

老算盘的反应，也说明了他的恐惧和挣扎。他知道很多，但不敢说，甚至可能被威胁着不能说。

陈实知道，自己今天的“帮忙”，已经触动了老算盘紧绷的神经。接下来，是继续施加温和的压力，引导他说出更多？还是等待他自己在恐惧和良心的煎熬中崩溃？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又看了一眼远处沉默的苍岚山脉。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账簿上拂去的尘埃，或许就是这场风暴来临前，最先扬起的沙粒。

他迈步，朝着自家老宅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明天，还要继续。

在这看似枯燥的账目数字和单据背后，隐藏着的，是比怪物和枪口更加致命的人心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