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老算盘的算盘
傍晚,当最后一车焦黑的“垃圾”被运走,村民们如蒙大赦般拖着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身体爬上返程的卡车时,空气里弥漫的不仅仅是矿尘和汗臭,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稠的恐惧。
怪物被抓捕的场面,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每个人的记忆里。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连平时最聒噪的几个年轻人也噤了声,只是互相交换着惊恐而茫然的眼神。卡车颠簸着驶出黑暗的矿道,重新见到外面灰蒙蒙的天光时,不少人甚至有种恍如隔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陈实缩在车斗角落,头靠在冰冷的铁皮车厢上,闭着眼,仿佛累极而睡。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今天获得的信息与之前的线索反复整合、推演。
B-7区。怪物。专业处理小队。还有那个矿场管事眼中一闪而过的、针对自己的审视。
孙怀仁背后的势力,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异常,并且可能开始怀疑“闯入者”就混在村民之中。今天的征用劳力,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清理废墟,也是一次筛查和试探。
自己今天的行为,是否留下了破绽?那个“肚子疼”的借口是否足够合理?铁柱会不会说漏嘴?防护服小队有没有发现被人跟踪的痕迹?
风险在增加。
但同时,机会的窗口也打开了一条缝隙。他接触到了更核心的区域,获得了关键的代号(B-7),并且初步确认了对方处理“异常生物”的流程和能力。
回到望岳村时,天色已近黄昏。矿场管事果然“守信”,当场发了双倍工钱——厚厚一叠现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却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焦糊味和寒意。村民们拿了钱,脸上的表情却复杂难言,没有多少喜悦,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匆匆散去,仿佛想尽快将今天看到的一切连同这笔钱一起锁进柜子深处,不再提起。
陈实也默默领了钱,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回到了老宅。
他没有休息,而是立刻开始检查身体和装备。伤口没有崩裂,但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和今天的凶险。强光手电和警报器完好。他将矿场发的钱,与秦卫东留下的现金分开存放。然后,他换上一身干净但半旧的衣服,拿着扁担和水桶,像往常一样,走向村口的公用水井。
路上,他刻意绕了点远,从老算盘陈有富家门前经过。
老算盘家的院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连咳嗽声都没有,仿佛一座死寂的坟墓。陈实脚步未停,只是目光在斑驳的木门上停留了一瞬。
他知道,接触老算盘的时机,可能快要成熟了。今天的怪物事件,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必然会在村里扩散。像老算盘这样知道内情又承受巨大压力的人,心理防线可能会被进一步动摇,要么彻底崩溃,要么……寻求某种解脱或帮助。
但现在还不是直接敲门的时候。需要一个更自然、更不引人注目的契机。
打水回来,简单吃过晚饭,陈实坐在昏暗的堂屋里,开始盘算下一步。
直接再去探查B-7区?风险太高,对方很可能已经加强了警戒。
通过赵小峰做点什么?这个年轻人可用,但情绪不稳,需要更稳妥的任务。
联系“老兵修车铺”的老刀?时机似乎还差一点,“山风”还不够“劲”。
“信风”每周的通话……后天就是周日。这次通话,必须谨慎。既要传递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稳住对方,又不能暴露自己今天的发现和行踪。
就在他沉思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停在老宅门口。
“陈实娃子,在家吗?”是老村长陈洪福的声音,比白天更加苍老疲惫。
陈实起身开门。
老村长站在暮色中,身影佝偻,手里依旧攥着那根没点的旱烟杆。他看了一眼陈实,叹了口气:“进屋说。”
两人进屋,陈实没点灯,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
“三爷爷,有事?”陈实问,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老村长在长凳上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今天……矿上的事,你都看见了?”
陈实点点头:“看见了。”
“那不是人该看见的东西。”老村长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活了七十多年,山里稀奇古怪的传闻听过不少,可……可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陈实没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孙怀仁……他这是要把全村人都拖进火坑啊。”老村长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和愤怒,“什么设备故障,什么小火灾……都是骗鬼的!那底下,有吃人的妖怪!他瞒着大家,在底下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叫你们去,是给你们封口费,也是给你们套上嚼子!拿了他的钱,看了他的‘秘密’,以后……”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三爷爷,您觉得,咱们该怎么办?”陈实问,语气平静。
“怎么办?”老村长苦笑一声,“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子,能怎么办?村里的青壮,大半家里等着钱用,今天被吓破了胆,可明天孙怀仁再加点钱,恐怕还有人会去……人心散了,怕了,也贪了。”
他抬起头,看着陈实,眼神复杂:“娃子,你当过兵,见过世面,你说……这事,咱们能往上告吗?告到县里,市里?”
陈实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难。孙怀仁敢这么干,背后肯定有人。今天那些抓……抓‘东西’的人,装备比警察还专业。没有确凿的证据,告了,可能打草惊蛇,甚至惹祸上身。”
“那……那就这么忍着?等着哪天那‘东西’跑到村里来?”老村长急了。
“忍,当然不能一直忍。”陈实压低声音,“但要告,得有真凭实据。得有他们在地下到底干什么、害了多少人、有什么危险的证据。光靠咱们几个人说看见‘妖怪’,没用。”
老村长若有所思,又颓然道:“证据……上哪儿弄证据去?连矿洞都进不去……”
陈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三爷爷,咱们村灾后重建,账目上的事,是陈有富会计在管吧?”
老村长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老算盘……唉,他病得不轻,这几天账都堆着没弄。”
“村里修水渠、补路的材料、人工,都要钱。上面可能会拨点款,也可能要自筹一部分。这账目,得清清楚楚才行。”陈实看似随意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要是村里信得过,我可以去帮陈会计整理整理账目,打打下手。我以前在部队,也管过一段时间的物资,会看点账。”
老村长眼睛微微一亮,仔细看了看陈实。他听懂了陈实话里的意思。整理账目,是个合情合理接近老算盘的理由。而且,陈实当过兵,懂规矩,也可靠。
“这……倒是个法子。”老村长沉吟道,“老算盘那身子骨,确实不顶事了。账目不清,后面麻烦更大。你愿意帮忙,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他有些犹豫,“老算盘那个人,嘴严,性子倔,又病着,怕是不好打交道。”
“我就是帮忙整理,不打听别的。”陈实说,“能帮一点是一点。也算为村里出份力。”
老村长又想了想,终于点头:“行!那我明天就去跟老算盘说。你……你自己也小心点,老算盘家里,最近也不太安生。”
不太安生?陈实心中一动,但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送走老村长,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陈实站在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村庄,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光。
老算盘这条线,算是初步搭上了。借着整理灾后账目的名义,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频繁接触老算盘,观察他的状态,寻找机会。
同时,这也是一种掩护。一个热心参与村务、帮助老弱的前退伍兵,比一个整天闷在家里、行踪可疑的“怪人”,更能融入环境,降低暗处眼线的警惕。
下一步,就是耐心和技巧了。从账目入手,从老算盘最熟悉的领域入手,一点点撬开他的嘴。
他回到屋里,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拿出了纸笔(极其粗糙的草纸和铅笔),开始凭记忆,绘制今天在地下矿道中走过的路线简图,重点标注了B-7区金属门的大致位置和周边特征。
然后,他将这张草图,连同之前记录的一些零散信息(矿场车辆特征、管事和监工样貌、防护服小队装备细节等),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缩写,记录在另一张更小的纸上。
做完这些,他才吹熄了那盏如豆的油灯,躺下行军床上。
黑暗中,伤口隐隐作痛,脑海里却异常清晰。
孙怀仁的贪婪,“老张”的莫测,秦卫东的暗示,怪物的嘶吼,B-7区的铁门,老算盘的沉默……无数线索和画面交织碰撞。
他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漆黑的、布满荆棘和陷阱的独木桥上,前后左右都是深渊,只能凭借本能和手中微弱的火光,摸索着前行。
但至少,他现在知道了桥的大致走向,也看到了对岸隐约晃动的、不怀好意的影子。
而老算盘,或许就是架在这深渊之上,一根尚未腐朽、可能通往某个关键节点的……老旧的木头。
能否踩上去,能承重多少,会不会突然断裂,都是未知数。
但他必须试一试。
窗外,山风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望岳村的夜,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危机四伏。但陈实的眼中,却有一簇火苗,在绝对的黑暗里,寂静而顽强地燃烧着。
算计与反算计,探查与反探查,在这沉寂的山村里,悄然拉开了第二幕。
而老算盘那噼啪作响的古老算盘珠子,或许即将拨动一场谁都未曾预料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