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重返深渊
矿场的“双倍工钱”和“带家伙”的警告,像两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望岳村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一部分青壮年被那“双倍工钱”晃花了眼。山洪过后,田里收成无望,家里正缺钱粮,去矿上干几天力气活,拿双份工钱,无疑是雪中送炭。至于“不干净的东西”,山里人哪个没听过几个鬼怪传说?大多抱着将信将疑、或者“只要人多阳气重就不怕”的心态。
另一部分人则本能地感到不安。孙怀仁的矿场以前可从没这么“大方”过,更没听说过矿下有什么需要“防身”的“不干净东西”。老人们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眼神里透着忧虑。有些妇女则死死拉着自家男人,不让去,说这钱拿着“烫手”、“不吉利”。
老村长陈洪福站在祠堂前的台阶上,面对聚集起来的村民,眉头拧成了疙瘩。孙怀仁派来的人就站在旁边,一个穿着得体、但眼神阴鸷的中年管事,皮笑肉不笑地催促着:“村长,抓紧点,矿上等着用人呢。这可是为咱们村的灾后重建做贡献,矿上出了事,大家都没好处,是吧?”
陈实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头上戴着顶旧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服,脚上是那双磨得快透底的解放鞋。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犹豫不决的村民没什么两样,但耳朵竖着,捕捉着每一句话,眼睛则从帽檐下,仔细打量着那个矿场管事和周围的环境。
他看到王大河拄着拐杖,远远地站在祠堂边的一棵老树下,独眼冷冷地盯着那个管事,又扫过人群,最后在他身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没有任何表情,又移开了。
他还看到赵小峰也来了,缩在人群角落里,低着头,但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或者两者兼有。
“愿意去的,到这边来登记!”管事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动作快点!矿上包一顿午饭,干得好,晚上还有额外的辛苦费!”
重赏之下,终究有勇夫。陆陆续续,有二十几个青壮年男人走了出来,大多是家里确实困难、或者胆子大想挣快钱的。他们或兴奋,或忐忑,在管事的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实等到最后几个人过去时,才低着头,迈着和平时一样有些迟缓的步子,也走到了登记桌前。
“姓名?”管事头也不抬。
“陈实。”
管事写字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那双阴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陈实一番,嘴角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哦,你就是那个刚退伍回来的?听说……当过兵?”
“嗯。”陈实闷声应道。
“当过兵好,胆子大,力气足。”管事在本子上划拉了几下,“行,算你一个。去那边等着,一会儿有车来接。”
陈实点点头,退到一边,和另外二十几个村民站在一起。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或许……也有监视。
很快,两辆矿上运渣土的敞篷卡车“突突”地开了过来。村民们被吆喝着爬上车斗,挤在一起。陈实选了个靠边、靠近驾驶室后挡板的位置坐下,这里视野相对好一些,也方便在必要时做出反应。
卡车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黑风峪矿场驶去。越靠近矿场,空气中的尘土味和隐隐的机器轰鸣声就越浓。路边的树木和植被,也开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蒙着灰白色粉尘的萎靡状态。
再次看到矿场的大门,陈实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几天前,他还是一个暗中观察的局外人。而现在,他即将以“劳工”的身份,踏入这个危机四伏的巢穴。那道带刺的铁丝网、那些荷枪实弹(现在是隐在暗处)的岗哨、那几栋神秘的活动板房,此刻都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意味。
卡车没有在矿场正门停留,而是绕到了侧面,从一个平时很少使用的、更加隐蔽的侧门开了进去。门后是一条向下倾斜的、仅供一辆车通行的碎石路,直通山体内部。
矿洞!
他们要下井!
陈实的心猛地一沉。他本以为“清理火灾现场”是在地面,没想到孙怀仁直接要把他们带进地下!这大大增加了风险,但也意味着……他有机会更近距离地观察地下工事,甚至可能接触到那个“实验室”或“提炼车间”的蛛丝马迹!
卡车沿着昏暗的矿道向下行驶,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挂着昏黄的矿灯,勉强照亮前方。空气变得浑浊闷热,带着浓重的岩石粉尘、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实昨夜才闻过的、那种铁锈混合着怪异气味的残留。
身边的村民们开始有些不安,低声交头接耳。矿洞的深邃和压抑,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卡车行驶了大约十几分钟,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像是地下中转平台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灯火通明一些,停着几辆小型矿车和一些设备。几个穿着矿工制服、但眼神警惕、腰间鼓鼓囊囊(很可能别着武器)的监工已经等在那里。
“都下车!排好队!”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挥舞着手中的短棍吆喝道。
村民们惴惴不安地爬下车,排成了歪歪扭扭的两排。
那个阴鸷的管事也从前面的小车里下来,走到监工头子旁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尤其在陈实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监工头子点点头,走到队伍前,扯着嗓子喊道:“听着!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清理前面那条支巷!前几天设备故障,引发了一点小火灾,烧了些废弃的木料和杂物,把巷道堵了一段。你们的任务,就是把烧剩下的垃圾清理出来,搬到那边的矿车上运走!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村民们稀稀拉拉地应着。
“大声点!”
“明白了!”声音稍微整齐了些,但依旧透着不安。
“丑话说在前头!”监工头子瞪着眼睛,“进了矿,就得守矿上的规矩!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看的东西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要是谁手脚不干净,或者乱跑乱看,出了什么事,矿上可不负责!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
“好!两人一组,每组发一把铁锹和一个推车!现在,跟我走!”
监工们开始分发简陋的工具。陈实和一个叫铁柱的憨厚年轻人分到了一组,领了一把沉重的铁锹和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推车。
队伍被监工领着,沿着一条更加狭窄、灯光也更加昏暗的支巷向深处走去。巷道两侧的岩壁湿漉漉的,滴着水,空气中那股怪异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陈实注意到,有些岩壁上有明显的新鲜凿痕和加固的支架,不像是正常采矿作业留下的,倒像是……在匆忙拓宽或加固某条通道。
走了大约七八分钟,前方出现了一片狼藉的景象。正是陈实昨夜逃出的那个废弃仓库的入口附近!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入的。入口处被烧得漆黑的杂物和倒塌的支架堵住了一大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烟尘。地面上到处都是水渍和灭火后的泥浆,一片混乱。
几个穿着专业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正在废墟边缘用仪器检测着什么,看到他们过来,立刻停止了动作,警惕地望过来。
“就是这里了!”监工头子指着那片废墟,“你们的任务,就是把烧剩下的、还能搬动的东西清理出来!动作要快,但要小心,别碰那些还没冷却的金属架子!更不许靠近那边检测的人!听到没有?”
村民们看着眼前这片焦黑狼藉、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废墟,以及那几个鬼魅般的检测人员,脸上都露出了惧色。这哪里是“小火灾”?这分明是经过了一场不小的爆炸和焚烧!
但来都来了,工钱也诱惑着,加上监工在一旁虎视眈眈,没人敢说什么。村民们开始硬着头皮,两人一组,挥舞着铁锹,开始清理废墟。
陈实和铁柱也开始了“工作”。他刻意放慢了动作,显得笨拙而吃力,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漏过任何细节。
烧焦的木头、扭曲的金属、破碎的瓦砾……在这些废墟中,他看到了几片熟悉的、印着矿场标识的工装碎片,已经炭化。还看到了一些不属于普通矿用设备的、带有精密接口的金属残骸——很像他之前捡到的那种测绘设备部件,但损毁更严重。
最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在一堆湿漉漉的灰烬下面,他看到了一小截……扭曲变形的、带有暗黑色污渍的指骨。不是野兽的,大小和形状,分明是人类的!但骨骼的形态有些怪异,关节处似乎有异常的膨大。
是那个变异怪物的残骸?还是……别的遇难者?
陈实不动声色地用铁锹将那截指骨拨到更深的灰烬下掩埋起来。
清理工作进展缓慢,气氛压抑。监工们来回巡视,目光如刀。那几个检测人员似乎完成了初步工作,低声交谈了几句,收起仪器,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就在陈实以为今天可能就这样在压抑的体力劳动中度过时,巷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金属摩擦又夹杂着嘶吼的怪响!
“什么声音?!”村民们顿时炸了锅,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黑暗深处。
监工们也脸色一变,迅速聚拢,其中一个拿起对讲机急促地呼叫着什么。
“都别慌!原地待着!”监工头子强作镇定地吼道,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怪响时断时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的黑暗里挣扎、碰撞。
陈实的心脏狂跳起来。是幸存的怪物?还是……又出现了新的“不干净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身旁吓得脸色煞白的铁柱,又看了一眼监工们紧张戒备的姿态,以及巷道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机会。
混乱和恐惧,往往是观察和获取信息的最佳掩护。
他慢慢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手指却悄悄从地上摸起一块尖锐的、带着棱角的碎石,藏进了袖口。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那片传出怪响的黑暗,眼神里除了“村民”应有的恐惧,还多了一丝刻意压制的、属于猎人的冰冷专注。
深渊就在前方。
而他,即将再次踏入。这次,是以“清理工”的身份,带着更多的问题,和更强烈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