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石隙藏锋
鹰愁涧的石缝,是一条被亿万年水流切割出的、狭窄而曲折的伤口,深嵌在山体之中。里面没有光,只有绝对的黑暗,和一种混合了水汽、苔藓和某种古老岩石气味的、冰冷潮湿的气息。空气凝滞不流通,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腥味。
陈实侧着身,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中艰难挪动。后背和前胸紧贴着粗糙湿滑的岩壁,衣服早已被浸透。脚下是深浅不一的水洼和松动的碎石,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用脚底仔细探察,避免踩空或发出过大的声响。
他不敢使用任何光源。黑暗是他此刻唯一的掩护。听觉被放大到极致,捕捉着身后追兵可能逼近的动静,以及石缝深处任何异常的声响——水滴落下的嘀嗒声、细微的风流变化、甚至岩石因应力而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
石缝并非笔直,而是蜿蜒转折,时宽时窄。有时需要匍匐爬过低矮的岩洞,有时又需要攀上陡峭湿滑的岩阶。陈实全凭着手感和身体对空间的直觉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像一条受伤后钻入岩穴的蛇。
他不知道这条石缝通向哪里。老辈人传说,鹰愁涧是“有进无出”的险地,进去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最终困死其中。但此刻,他别无选择。身后的追兵或许暂时被甩开,但绝不会放弃。他们可能在外围布控,也可能冒险进入石缝搜索。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能够喘息和思考的地方。
黑暗中不知行进了多久,时间感彻底丧失。体力在缓慢而坚定地流逝,寒冷和潮湿开始侵蚀他的意志。就在他感觉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开始微微发颤时,前方的空间似乎骤然开阔了些许。
手触摸到的岩壁向两侧退去,脚下不再是狭窄的石道,而是一片相对平整、铺着细沙和碎石的地面。空气的流动也稍微明显了一些,带着一丝丝更加冰冷的、仿佛从更深处吹来的风。
陈实停下脚步,屏息凝神。确认周围没有任何活物或危险的气息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摸索着蹲下身,从湿透的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
那是王大河给他的备用防水火柴,只有可怜的三根。他一直贴身藏着,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境地使用。
他用颤抖的、冰冷的手指,小心地撕开油布,取出一根火柴。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凭感觉将火柴头对准磷面,然后,用力一划。
“嗤——”
一簇微小、温暖、跳跃的橙黄色火苗,骤然在绝对的黑暗中绽放开来!光芒虽然微弱,却如同创世的第一缕光,瞬间刺破了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陈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寒冷和紧张而苍白的脸庞。
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拢住火苗,挡住可能外泄的光线,同时迅速而贪婪地扫视四周。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洞顶不高,布满倒垂的钟乳石笋,有些尖端还在缓慢地渗出水滴。地面相对干燥,散落着一些兽骨和枯枝——显然曾有动物在此栖息或死亡。最吸引陈实注意的是,在岩洞的一侧,有一个向内凹陷的、更为黑暗的角落,似乎通向更深处,那冰冷的微风正是从那里吹来。
暂时安全。但火柴即将燃尽。
陈实迅速借着最后的火光,检查了一下自己:手臂和小腿有多处被荆棘和岩石划破的伤口,正在渗出细微的血珠,但都不算严重;衣服破损,浑身湿透;那把柴刀依旧牢牢握在手中,刀锋在火光下反射着寒光。
火柴燃到了尽头,烫到了他的手指。他松开手,火光熄灭,黑暗重新降临,但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光斑的印记。
他没有立刻点燃第二根火柴。他需要节省。他摸索着找到一块相对干燥、平整的岩石,靠着洞壁坐下,将柴刀横放在膝上,开始整理思绪,恢复体力。
袭击……至少两名训练有素的杀手,使用弩箭,配合默契,对地形有一定了解。目标明确:清除自己。
是谁?孙怀仁的可能性在上升。但那个“民俗大学生”背后的势力也不能排除。甚至,有没有可能……是“信风”那伙人中的某一派,因为自己与秦卫东的接触,而决定提前清除“不稳定因素”?
信息太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之前的“蛰伏观察”策略,已经失效。敌人不再满足于监视和控制,而是要直接物理消灭。这意味着,冲突已经升级到你死我活的层面。
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主动出击,获取信息,寻求破局之法。
秦卫东留下的现金和那句话,浮现在脑海。“必要时,可用。”现在,就是“必要时”。
但这笔钱,不能乱用。在望岳村这种封闭的小地方,突然拿出一笔不小的现金,会立刻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聪明的方式来使用它,同时获取所需。
他需要盟友。不是王大河——那样只会将危险引向这位老侦察兵。他需要的是……能在暗处活动,有一定渠道,又不会轻易被怀疑的人。
一个名字,在黑暗中悄然浮现:赵小峰。
赵老黑的儿子。那个曾经在村里游手好闲、眼高于顶、对父亲既叛逆又依赖的年轻人。山洪那天,是他跑来报信。赵老黑失踪后,他明显消沉、惶恐,但也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和迷茫。他是赵老黑的儿子,天然具备接近某些秘密的“合法性”。最重要的是,他年轻,有冲动,对现状不满,而且……急需用钱和方向。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险的计划,在陈实心中逐渐成型。
但他必须先离开这里,安全地回到望岳村,并且,不能让人知道他今晚的遭遇和藏身之处。
他休息了大约半小时,感觉体力稍微恢复,身体的颤抖也平息了一些。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摸索着,朝着那个吹来冷风的黑暗角落走去。
第二根火柴被点燃。微弱的火光下,他看到那是一个向下倾斜的、更加狭窄的岩缝,仅能容人弯腰通过。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更浓的水汽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远处机器运转的沉闷轰鸣?
陈实心中一动。这个方向……似乎是通往峡谷更深处的底部?还是……连接着其他什么地方?
他没有深入探索。现在不是时候。他需要的是出路。他仔细记下这个岩缝的位置和特征,然后熄灭火柴,开始沿着原路,更加小心地向石缝入口方向返回。
返回比进来更加艰难,因为要时刻警惕可能埋伏在入口的敌人。他挪动得极慢,几乎每移动几步,就要停下来倾听许久。
接近入口时,外界的微光和声音开始隐约传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已不像之前那般伸手不见五指。他听到峡谷上方有鸟雀开始鸣叫,远处似乎还有车辆驶过的微弱声音——可能是矿场的早班车?
没有追兵的声音。他们或许认为他已经坠崖身亡,或许还在外围搜索,但应该不会冒险长时间停留在这种危险地带。
陈实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天光再亮一些,能勉强看清石缝入口外几米范围内的景物。确认没有埋伏后,他才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石缝,迅速隐蔽到一块巨岩后的灌木丛中。
晨光熹微,鹰愁涧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显得神秘而危险。昨夜的生死追逐,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但身上残留的伤口、湿冷的衣服、以及怀中那个装着现金的信封,都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没有选择直接回村的大路,而是沿着一条更加隐蔽、崎岖的猎人小径,绕了一个大圈,在清晨第一批村民下地干活之前,悄悄回到了自家老宅附近。
他没有立刻进门。而是躲在远处,仔细观察了老宅周围的情况。菜园里,那支漆黑的弩箭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孔。屋前屋后,似乎也没有明显的陌生脚印或窥探的痕迹。
敌人清理了现场。他们不想留下明显证据。
陈实没有放松警惕。他绕到老宅后面,从一处早已松动的后窗木板处,无声地翻了进去。
屋内一切如旧,弥漫着灰尘和潮湿的气味。他的行军床、背囊都还在原位,似乎无人动过。但陈实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高明的搜查,是不会留下明显痕迹的。
他快速检查了几个自己设置的、极其隐秘的“标记”——一根头发丝的位置,窗台灰尘的细微纹路,床板下某块砖头的角度——都没有被触动。
暂时安全。
他迅速脱下湿透破损的衣服,用冷水擦洗了伤口,换上干净的旧衣。然后将那把柴刀仔细擦拭干净,藏在床板下一个特制的夹层里。最后,他将那个牛皮纸信封里的现金取出大部分,只留下几张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用新的防水布仔细包好,塞进了灶台下方一个早就废弃的、满是烟灰的砖缝深处。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村里的鸡鸣犬吠声、开门泼水声、妇女喊孩子起床的声音,交织成山村清晨熟悉的喧嚣。
陈实走到堂屋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疲惫和紧张渐渐敛去,重新变回那个有些沉默、有些疏离、但还算平静的“前退伍兵陈实”。
他拿起墙角的扁担和水桶,像往常一样,走向村口的公用水井。
路上,他遇到了早起拾粪的老村长陈洪福。老人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探究,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三爷爷,早。”陈实平静地打招呼。
“早。”老村长应了一声,佝偻着背,慢慢走远了。
陈实继续往前走。经过老算盘家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以及老算盘老伴带着哭腔的哀求:“当家的,咱去镇上医院看看吧……你这咳得……”
陈实脚步未停,但眉头微微皱起。
走到水井边,已经有几个妇女在打水洗衣,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看到陈实,声音稍微低了些,目光在他身上好奇地打量了几下,又移开了。
陈实默默地打水,装满两桶,用扁担挑起,准备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蓬头垢面、眼睛通红、脚步虚浮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从村口方向走了过来。是赵小峰。
他显然一夜未眠,或者刚从某个混乱的地方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和劣质酒气。他看到陈实,愣了一下,然后眼神里爆发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恨意,有恐惧,有迷茫,还有一丝……求救般的渴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陈实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然后,像没看见一样,挑着水,与他擦肩而过。
赵小峰僵在原地,看着陈实远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了更深的颓唐和一种被无视的愤怒。
陈实没有回头。
他知道,种子已经埋下。现在需要的,不是主动浇灌,而是等待合适的时机,让那颗被愤怒、恐惧和生存欲望催化的种子,自己破土而出。
他挑着水,稳稳地走在回老宅的碎石路上。肩膀上的扁担微微颤动,水桶里的水晃动着,倒映着清晨逐渐明亮的天空,和天空中那几缕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云。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正在悄然转换。
而他,需要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博弈,准备好自己的“刀”。
一把藏在石缝深处、淬过夜露与寒风的,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