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猎人与猎物

弩箭像一根黑色的毒刺，扎在泥土里，尾羽在夜风中极轻微地颤动。

陈实没有去拔它。他知道，任何鲁莽的触碰都可能破坏上面的痕迹——指纹？特殊的涂层？或者某种追踪标记？他缓缓退后几步，身体依旧紧贴着老宅冰冷粗糙的墙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菜园、后山小径、以及更远处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田野和树林。

袭击者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足迹——要么是经验极其丰富，要么是用了特殊的手段清理痕迹。夜风穿过草丛和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但陈实能感觉到，那双或者那几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可能并未远离，正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观察着他的反应，评估着下一次攻击的机会。

他没有立刻返回屋内。那间破败的老宅，在专业的袭击者面前，可能不是庇护所，而是更容易被困死的囚笼。他也没有大声呼救。深更半夜，村民早已入睡，呼喊不仅可能打草惊蛇，还可能将无辜者卷入危险。

他需要判断。袭击者是谁的人？

孙怀仁？他确实有动机除掉自己这个潜在的麻烦。矿上的“技术人员”或者雇佣的打手，有能力也有工具实施这种暗杀。但孙怀仁会这么急吗？自己除了那次山洪后短暂的探查，并未对他构成实质威胁，矿场反而加强了戒备，看起来更像是防御姿态。

那个“民俗采风”的大学生及其背后势力？有可能。自己发现了他的异常，并故意将他引向老算盘，可能触动了他们的敏感神经。但用弩箭直接灭口，对于一个以“调查”为目的的团队来说，是否过于激进和冒险？

“老张”那伙人？可能性不大。他们还需要自己这个“观察哨”，而且行事风格更倾向于控制而非直接物理清除。但……秦卫东的出现，是否让“老张”他们感到了威胁，从而改变策略？

还是……秦卫东代表的另一股力量？为了测试？或者为了某种更复杂的目的？

无数念头在陈实脑海中翻腾，但没有任何确凿证据。他只知道一点：自己已经从一个潜在的“麻烦”或“观察对象”，正式升级为某些人眼中的“必须清除的目标”。

猎杀，开始了。而他现在，是猎物。

陈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和愤怒只会干扰判断。他重新评估形势：敌暗我明，敌有备而来，可能拥有远程武器，且对周围地形有一定了解（从袭击和撤离的路线判断）。己方：孤身一人，武器只有一把柴刀，对环境熟悉，但缺乏夜间观察和反制手段。

不能被动等待下一次袭击。必须化被动为主动，至少要脱离目前的危险位置。

他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几块趁手的碎石，然后，轻轻挪动脚步，沿着墙壁阴影，向老宅的后方移动。后墙挨着山坡，植被茂密，更利于隐蔽，也提供了更多撤退路线。

他的动作极轻，每一步都先试探，确认脚下没有枯枝或松动的石块。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

移动到屋角时，他停下来，侧耳倾听。山坡上的树林里，似乎有夜鸟被惊飞的扑棱声，方向……偏左。

他捡起一块碎石，掂了掂，然后朝着右前方、远离惊鸟方向的草丛，用力扔了过去！

“啪嗒！”碎石落入草丛，发出清晰的声响。

几乎同时，“嗖！”又是一声轻微的破空声！一支弩箭精准地钉在了碎石落点附近！

对方至少还有一人，埋伏在右侧！而且反应极快，配合默契！

陈实心中凛然。不止一个袭击者，形成了交叉火力或包围态势。刚才如果自己贸然从右侧突围，很可能已经中箭。

他不再犹豫，身体猛地向左前方、山坡树林的方向窜去！速度爆发到极致，同时以不规则的“之”字形路线奔跑，尽量减少被远程武器锁定的可能！

“嗖！嗖！”

两支弩箭几乎贴着他的身体飞过，一支钉在了他刚才起跑位置旁边的树干上，另一支则没入黑暗，不知去向。

陈实没有回头，一头扎进了山坡的密林之中。黑暗和茂密的植被瞬间将他吞没，但也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视线和速度。他必须依靠对地形的记忆和直觉，在黑暗中穿行。

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快速移动的沙沙声。猎手追上来了。

陈实的大脑飞速运转。往哪里跑？回村？可能将危险引向村民。往深山？地形更复杂，但也更容易被伏击。矿场方向？那是敌人的老巢。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逡巡，忽然，一个地方闪过脑海——鹰愁涧！

鹰愁涧在望岳村和黑风峪之间，是一段极其险峻的峡谷，两岸崖壁近乎垂直，中间只有一道狭窄的、被山洪冲刷出的石缝可以勉强通行。村里人平时都绕着走，只有采药人或猎人偶尔冒险进入。那里地形复杂，多天然石穴和岩缝，是摆脱追踪和伏击的绝佳地点。

但风险也极大。黑暗中失足，或者被堵在死路，就是万劫不复。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陈实甚至能听到他们压低速度、谨慎搜索时，衣物刮擦树枝的声音。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一咬牙，改变方向，朝着记忆中鹰愁涧的方位，全力冲去！

黑暗中穿梭，全凭感觉和偶尔透下的惨淡月光。荆棘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裸露的岩石磕碰着他的小腿，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向前。肾上腺素支撑着他的体力，但肺部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这种状态无法持久。

突然，脚下一空！

陈实心中一惊，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但他反应极快，双手猛地向前伸出，抓住了一丛坚韧的岩生灌木，整个人挂在了一处陡峭的斜坡边缘！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下方，是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峡谷，隐约传来水流的轰鸣声。他已经到了鹰愁涧的边缘！

他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拉上来，趴在崖边，屏住呼吸。

追兵的声音消失了。他们似乎也意识到接近了危险区域，停了下来，正在谨慎地观察和判断。

陈实伏在草丛和岩石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他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同时耳朵捕捉着四周的动静。

风从峡谷底部倒灌上来，发出凄厉的呼啸。除此之外，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似乎很有耐心，没有贸然进入这片危险地带。

陈实知道，僵持下去对自己不利。他的体力在下降，体温在流失。必须想办法摆脱，或者……反制。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左边，有一块突出崖壁的巨大岩石，下方似乎有个凹进去的阴影，可能是个浅穴。右边，是更加茂密、向下倾斜的灌木丛，通向峡谷更深处的石缝。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摸了摸别在腰后的柴刀。刀柄冰冷，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感。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摸起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轻轻放在手边。

他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足够逼真、能吸引对方注意力和火力的诱饵。

他脱下身上那件已经被荆棘划破多处的外套，迅速用柴刀割下几根坚韧的藤蔓，将外套简单捆扎成一个粗略的人形，又在里面塞了一些枯草和树叶，增加体积和质感。然后，他将这个“假人”轻轻放在自己刚才悬挂过的斜坡边缘，用几块石头稍微固定，让它呈现出一种似乎正小心翼翼向下攀爬的倾斜姿态。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将手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着左边那块巨大岩石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

“砰！”石头砸在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峡谷的回音中格外突兀。

几乎在石头出手的瞬间，陈实自己却如同矫健的山猫，猛地向右边那片茂密的灌木丛扑去，落地后立刻蜷缩身体，利用地形和植被的掩护，向着峡谷深处那道狭窄石缝的方向，无声而迅速地移动！

“在那边！”一个压低的、带着口音的男子声音从后方传来！

紧接着，“嗖嗖嗖！”至少三支弩箭破空而至，集中射向了左边岩石区域和那个“假人”所在的位置！箭矢钉在岩石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对方上当了！

陈实心中一喜，但动作丝毫不敢停。他像影子一样滑入那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石缝。石缝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凹凸不平的岩石。他只能用手摸索着冰冷的石壁，一点点向内挪动。

身后，传来了追兵发现“假人”上当后的低声咒骂，以及更加谨慎的搜索声。但他们显然不敢轻易进入这条更加危险和未知的石缝。

陈实不知道这条石缝通向哪里，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其他危险。但他知道，暂时，他甩掉了追兵。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和泥污，从额头淌下。脱险的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被更沉重的现实取代。

袭击者不会罢休。这次失败，只会让他们下次准备得更充分。

而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被动地观察和等待了。

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

他必须反击。必须弄清楚是谁要杀他，为什么。必须获得更多信息和资源，必须……重新掌握主动权。

黑暗中，陈实的眼睛，如同潜伏在洞穴深处的野兽，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猎物，开始思考如何变成猎人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秦卫东留下的现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蛰伏，观察，勿忘本心。必要时，可用。”

“可用”……

陈实握紧了信封。

也许，是时候动用这笔“可用”的资源，以及自己那颗被重新点燃的、属于“雪鸮”的心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缝外隐约透进的、属于追兵手电的晃动光晕，然后，转身，向着石缝更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猎杀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轮到猎人尝尝被追猎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