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风起于青萍
秦卫东的出现和离去,像夜空中一颗流星,短暂地划破黑暗,留下灼热的轨迹,然后迅速被更深的夜幕吞噬。
陈实遵守了秦卫东的警告,也恪守了对“信风”的约定(至少表面上)。他没有试图去追踪或调查秦卫东的来历,也没有打开那个密封的小信封。他只是将那个牛皮纸信封里的现金小心藏好,便条上的那句话,则深深烙在了心底:蛰伏,观察,勿忘本心。
但有些事情,一旦被触动,便再也无法回到原点。
秦卫东的到来,以及他带来的那句“你并非孤立无援”的暗示,像一颗种子,在陈实沉寂的心底悄然生根。虽然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忙于农活的前退伍兵,但内在的某种东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开始更加系统、更有目的地进行观察,不再仅仅是机械地执行“信风”的指令,而是尝试着将所见所闻,放在秦卫东提供的那个更宏大、也更模糊的框架下去思考:谁是真正关心这片土地的人?哪些行动,符合国家最根本的利益和安全?
观察的焦点,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孙怀仁的矿场,以及那个“民俗采风”的大学生身上。
矿场的变化是显著的。自从山洪过后,尤其是秦卫东出现的第二天开始,矿场的戒备明显升级了。原本只是象征性的门岗,换成了两个身形彪悍、眼神警惕的陌生壮汉,对进出车辆和人员的盘查变得严格起来。那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越野车出现的频率增加了,每次停留时间也更长。更让陈实警觉的是,矿场靠近黑风峪裂口方向的区域,夜间开始有规律的巡逻,手电光柱在夜色中规律地扫过,偶尔还能看到红外成像设备发出的微弱光晕。
他们在防备什么?是防备山体进一步塌方?还是防备有人(比如他陈实)再次接近那个区域?或者,是在防备另一股势力——比如“老张”那伙人的渗透和侦察?
陈实站在老宅后坡,用望远镜默默记录着这些变化。他能感觉到,矿场内部的紧张气氛正在累积,像一座压力不断增高的锅炉。
与此同时,那个“民俗采风”的大学生,行为也越来越出格。他不再满足于询问老人,开始频繁地在村子周围的山林小径转悠,尤其是那些靠近赵老黑家、王大河家,以及陈实老宅后山的路线。他带着相机,但更多时候是用手机拍照和录像,镜头常常对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老宅墙基的石料、废弃的引水渠走向、山壁上风化的特殊岩层纹理。
有一次,陈实“偶然”在村后山路上“遇到”这个大学生,对方正对着一处裸露的、有明显人工凿刻痕迹的山岩拍照,角度刁钻,似乎在测量什么。
“同学,对这石头感兴趣?”陈实扛着锄头,装作随意地问。
大学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推了推眼镜,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啊,是陈大哥啊。我就是觉得这石头纹路挺特别的,拍下来做素材。我们搞民俗的,也要了解当地地理环境嘛。”
“哦。”陈实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处凿痕。那不是天然形成的,也不是近代采石留下的,凿痕边缘圆润,风化严重,更像是……很多很多年前,某种大型工程留下的痕迹。“这山里,老辈子是有些传说,说底下有东西。不过都是瞎传,当不得真。”
“有东西?”大学生眼睛一亮,但又迅速掩饰下去,故作轻松地问,“陈大哥听说过什么具体的吗?比如……地道?防空洞什么的?”
陈实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茫然的表情:“地道?防空洞?那都是打仗时候的事儿了吧?我年轻,没赶上,不清楚。老一辈可能知道点,不过现在也都不怎么说了。”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要真想打听老故事,可以问问村会计陈有富,他爹当年是大队干部,可能知道些。”
他故意抛出“老算盘”陈有富。这是一个试探。他想看看,这个大学生,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会不会因此去接触老算盘,从而露出更多马脚。
果然,第二天,陈实就听说,那个大学生拎着两瓶酒,去老算盘家“拜访”了,聊了大半个下午。具体聊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之后老算盘接连两天脸色都不太好看,见到陈实也躲躲闪闪的。
压力,正在向这个知晓部分秘密的老人身上转移。
陈实没有去主动接触老算盘。他知道,现在任何非常规的接触,都可能将老人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他只能暗中留意。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暗地的汹涌中,又滑过去一周。
又是一个周日晚上。按照约定,陈实在九点整,再次走进了村口的公用电话亭。
拨通那个号码,依旧是漫长的等待音。七声后,被接起。
“信风。”还是那个年轻平稳、略带失真的男声。
“情况汇报。”陈实言简意赅,“矿场戒备升级,新增固定岗哨两人,夜间巡逻加强,疑似配备红外设备。外地越野车往来频繁,本周四次,停留时间延长。黑风峪裂口区域被严密监控,人员活动迹象减少,但未完全停止。”
他略去了秦卫东来访和“民俗大学生”的异常,只汇报了与矿场直接相关、且相对容易验证的信息。
“收到。”‘信风’记录着,“继续观察矿场与外部车辆人员的接触细节,尽可能获取车牌或人员特征。裂口区域,保持距离观察即可,不要靠近。”
“明白。”陈实顿了顿,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另外,村里最近来了个搞民俗采风的大学生,活动范围比较大,对村里的老建筑和历史传闻似乎特别感兴趣。”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这个细节,显然引起了‘信风’的注意。
“记录此人的外貌特征、活动规律、接触对象。不要惊动,保持观察。”‘信风’指示,语气比刚才略显严肃,“还有其他异常吗?”
陈实想到了老算盘,但最终没有说。“暂时没有。”
“很好。赵老黑同志情况稳定,正在恢复中。你的配合是有效的。”‘信风’例行公事般地说了一句,然后,“保持警惕,下周同一时间。”
电话挂断。
陈实放下听筒,走出电话亭。夜风带着凉意,老槐树的枝叶在黑暗中沙沙作响。他照例扫视了一圈四周。碾米房二楼的窗户依旧糊着报纸,但今晚,那后面似乎特别安静。
他沿着碎石路往回走,步伐不紧不慢。经过老算盘家时,他注意到屋里的灯还亮着,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里面隐约传来老算盘剧烈的咳嗽声,还有他老伴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劝慰声。
陈实脚步微微一顿,心头涌起一股不安。但他没有停留,继续向前。
快走到自家老宅时,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黑暗中有极其危险的东西,正从某个角落凝视着他。
他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向老宅侧面那片荒废的菜园。
月光惨淡,只能照亮一片模糊的轮廓。菜园里杂草丛生,几棵枯死的果树枝桠像鬼爪般伸向夜空。
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
陈实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别在后腰的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
他转过身,准备继续回家。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嗖!”
一道极其轻微、几乎融入夜风的破空声,从他侧后方袭来!
陈实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长期生死边缘磨练出的本能,让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试图闪避那未知的攻击,而是猛地向前一个狼狈的鱼跃前扑!
“噗!”
一声沉闷的、像是利物扎入泥土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脑勺擦过,钉在了他前方两步远的泥地上!
陈实就势一滚,翻身而起,柴刀已经握在手中,身体半蹲,目光死死锁定袭击来的方向——那片荒废的菜园!
月光下,一支通体漆黑、只有尾羽是暗红色的短小弩箭,正斜斜地插在泥地里,箭身还在微微颤动。
弩箭!带消音的弩!
陈实的心脏瞬间沉到谷底。这不是警告,这是真正的、意图明确的致命袭击!如果不是他刚才那阵莫名的心悸和超常的反应速度,这支箭现在应该已经钉在他的后颈或者太阳穴上了!
菜园深处,杂草微微晃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速度快得惊人,朝着后山的方向遁去!
追?对方有弩,可能还有同伙,黑暗中地形不熟,追上去极其危险。
不追?袭击者已经明确要他的命,这次失手,必有下次!
电光石火间,陈实做出了决断。他没有冒然追击,而是迅速退到老宅墙根阴影下,背靠墙壁,柴刀横在胸前,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夜风依旧,虫鸣渐起。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击,从未发生过。
但地上那支漆黑的弩箭,无声地宣告着:表面的平静,已经被彻底打破。
有人,等不及了。
有人,想要他永远闭嘴。
陈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冰冷地扫过弩箭,又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最后,落在远处孙怀仁矿场隐约的灯火,以及更远处黑风峪沉默的轮廓上。
风,真的起了。
而且一上来,就是杀人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