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沉默的三天
从通风管道爬出来时,天光已经再次变得晦暗。不是清晨,而是又一个黄昏。陈实不知道自己在地下究竟待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在绝对的紧张和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王大河像一尊石雕,拄着拐杖,背靠着那扇锈蚀的铁门,一动不动。他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被山风吹来的湿冷尘土,独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陈实爬出来的洞口。看到陈实只有一个人,浑身脏污疲惫,却没有赵老黑的身影时,他紧绷的下颌线狠狠抽动了一下。
“老黑呢?”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陈实瘫坐在洞口边缘,大口喘着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看了一眼王大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那把砍缺口的长刀插在地上,然后摸索着掏出水壶——空的,又放了回去。
王大河没再追问,只是沉默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壶,扔了过去。陈实接住,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山泉水,才感觉喉咙里那股血腥和尘土混合的灼烧感稍微缓解。
“被人带走了。”陈实终于开口,声音同样嘶哑,“一伙人,装备很专业,身份不明。他们……给他做了急救,说会送他去治疗。”
“带走了?”王大河的独眼里瞬间爆出骇人的光芒,“什么人?往哪儿走了?你他妈就让他们带走了?!”
“他们有枪,很多人,我背着老黑叔,没得选。”陈实疲惫地闭上眼睛,揉了揉剧痛的太阳穴,“领头的是个穿中山装的老家伙,自称姓张。他说他们是来‘收拾烂摊子’的。”
“收拾烂摊子?”王大河咀嚼着这个词,冷笑一声,“黑风峪的矿是孙怀仁的,山里的‘脏东西’是他们弄出来的,烂摊子是他们搞的,他们来收拾?收拾谁?收拾老黑?还是收拾我们?”
陈实没有接话。王大河的质疑,也正是他心底盘旋不去的阴影。那个老张,还有他手下那群人,行事风格透着一股与常规军方或警方截然不同的隐秘和冷酷。他们太“干净”,也太“高效”了,高效到可以毫不犹豫地处理尸体、清理现场,并将一个大活人“妥善”带走。
“他们拿走了两样东西。”陈实睁开眼,看向王大河,“老黑叔贴身藏的一个金属块,还有我从控制台附近捡到的一个像是笔记本或存储器的东西。那个姓张的,管这里叫‘深根系统’,说是很重要的战略遗迹。”
“深根……”王大河喃喃重复,独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老黑跟我提过一嘴,说他爷那辈传下来的话,山肚子里有‘老根’,不能动,动了要出大事……没想到是真的。”他猛地盯住陈实,“他们还说了什么?”
陈实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摸出那张白色的卡片,递给王大河。
王大河接过来,对着昏暗的天光看了看,上面只有一串手写的数字。“这什么意思?”
“让我三天后打这个电话。”陈实说,“在这之前,回村,保持沉默,观察,不要联系任何人,尤其不要找李锐。”
“放屁!”王大河低吼一声,差点把卡片捏碎,“老黑生死不明,东西被拿走了,他们还敢给你下命令?陈实,你他妈不是他们的兵了!”
“我知道。”陈实的语气异常平静,但眼底深处有冰层下暗流汹涌,“但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谁?老黑叔被带去哪里了?是死是活?那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孙怀仁和那些搞测绘采样的,跟这伙人又是什么关系?我们一头雾水,冒然动作,只会让情况更糟,可能真的会害死老黑叔。”
王大河胸膛剧烈起伏,独眼死死瞪着陈实,像是要把他看穿。过了半晌,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等着?等到三天后,打个电话,听他们摆布?”
“等,但不仅仅是等。”陈实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四肢,目光投向山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寂的望岳村,“我们要弄清楚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孙怀仁到底在搞什么鬼,山里还有没有别的‘脏东西’。那个姓张的让我们观察,那我们就好好‘观察’。但他们不让我们联系李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没说不让我们自己查。”
王大河抬起头,独眼重新燃起一丝微光:“怎么查?”
“先从孙怀仁开始。”陈实说,“他才是明面上的靶子。那伙人提到了他,说他是‘手套’。山洪冲出来的那些东西,还有山里的动静,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我们先摸清楚他的矿场到底在干什么,跟哪些人接触。还有,”他看向王大河,“村里除了老黑叔,还有谁知道山里的事?你之前说,不止赵家?”
王大河沉吟了一下:“老一辈知道些传闻的,还有几个。但真正可能知道点内情的……老算盘可能算一个。”
“老算盘?村会计陈有富?”
“对。他爹当年是大队会计,据说修工事那会儿,他爹管过一段时间的后勤物资登记,可能见过些图纸或者听过些什么。老算盘自己嘴严,但爱喝酒,喝多了有时会漏两句。”
“好,从他开始。”陈实拍掉身上的尘土,“不过不能直接问。先回村,看看山洪过后村里的情况,也看看……有没有‘外人’在盯着我们。”
两人没有再逗留,沿着来时的险峻小路下山。回村的路上,他们刻意绕了点远,避开主要路径,并在几处视野好的制高点短暂停留,观察下方村子和进山道路的动静。
望岳村笼罩在灾后的疲惫和压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搭起了几个临时窝棚,安置房屋受损的人家。村民们正在老村长的指挥下,清理道路和房前屋后的淤泥,搬运被冲毁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一种无形的焦虑。
陈实和王大河混在回村的人群中,尽量不引人注目。但陈实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村里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一个是开着辆破旧皮卡、自称是县保险公司来“勘查定损”的年轻人,但他对农房结构的了解生疏得可笑,更多时间是在村口和地势高的地方转悠,拿着手机不停地拍。另一个是住在村东头小旅馆的“地质考察志愿者”,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总在傍晚时分沿着村后的小路“散步”,方向隐隐指向黑风峪。
“尾巴已经放出来了。”王大河低声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正在远处假装查看电线杆的“保险员”。
“不止他们。”陈实用余光扫过祠堂屋檐下一个蹲着抽烟的汉子,那人穿着普通的民工衣服,但脚上那双鞋的鞋底花纹,和地下空间里其中一种陌生脚印极为相似。“矿上的人,或者跟矿上有关的人,也混进来了。”
压力,正在从看不见的方向,一点点挤压过来。
接下来的两天,陈实和王大河像真正的村民一样,参与灾后清理,修补自家破损的房顶和篱笆,去地里查看被泥水浸泡的庄稼。他们绝口不提赵老黑,不提地下工事,对外只说那天进山是去找走失的羊(王大河家确实养了两只羊,那天被山洪惊跑了一只)。
但暗地里,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
陈实找机会“偶遇”了老算盘陈有富。他故意在帮老算盘清理被淤泥堵住的家门口水沟时,装作不经意地感叹:“三爷爷说咱这山底下好像不实,容易塌,这回山洪这么猛,别是把老辈人说的那些‘空腔’给冲开了吧?”
老算盘当时正累得直喘,闻言手一抖,铁锹差点掉地上,眼神躲闪了一下,含糊道:“哪……哪有什么空腔,都是老话瞎说。就是土石松了……松了。”但陈实注意到,老算盘之后明显有些心神不宁,几次欲言又止。
王大河则利用他以前在村里的人脉,从一个在孙怀仁矿上开卡车运渣土的远房侄子嘴里,套出了一些零碎信息:矿上最近来了几个“技术专家”,都是生面孔,很少下井,整天在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捣鼓仪器,孙怀仁对他们客气得过分。而且,矿上的炸药消耗量,近几个月“有点不对劲”,比正常开采多出不少,领用记录也“有点乱”。
第二天傍晚,陈实借口去村后林地找点修补屋顶的韧皮藤,再次接近黑风峪方向。他没敢深入,只是在边缘的高处用一副从王大河那里借来的、倍数不高的旧望远镜观察。
矿场那边灯火通明,机器轰鸣,似乎在山洪过后加班加点。但在矿场侧面,靠近那道山洪裂口的山坡上,他看到了几顶迷彩伪装网搭设的临时帐篷,周围有人员活动,还有车辆进出。那些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行动间带着明显的纪律性,与矿上那些散漫的工人截然不同。
是那伙人?还是孙怀仁新雇的“安保”?
第三天,沉默的压力达到了顶点。陈实一整天都感觉像是被无形的眼睛注视着。他去小卖部买烟,店主多看了他两眼;他去河边打水,感觉对岸林子里似乎有人影闪动;晚上,他甚至听到自家老宅后窗外的草丛里,有极其轻微的、不像动物的窸窣声。
王大河那边也传来消息:他那个在矿上开车的远房侄子,今天突然被调去跑一条又远又偏的运输线,临走前偷偷跟王大河说,矿上管事儿的这两天脾气特别爆,好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还警告所有人,不许跟村里人乱说话,尤其是“那个刚回来的退伍的”。
目标,明确指向了他。
夜幕再次降临。陈实坐在老宅堂屋的黑暗里,没有点灯。桌上,放着那张白色的卡片,和一部老旧的、需要插卡但信号时有时无的手机。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个小时。
他回想着这三天的所见所闻:村里游荡的陌生眼线,矿场旁神秘的帐篷,老算盘的欲言又止,矿上异常的炸药消耗和紧张气氛,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监视感。
一切线索,都像溪流一样,朝着那个代号“深根”的地下谜团汇聚。而那个自称老张的人,和他背后的势力,显然站在这个漩涡的中心。
他们让他等三天,与其说是给他时间考虑,不如说是一种测试,一种施压。看他是否守“规矩”,是否沉得住气,是否……识时务。
赵老黑还活着吗?那个金属块和存储器里到底是什么?孙怀仁和矿上那些“技术专家”,与老张他们,又是什么关系?是合作?是利用?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无数疑问在黑暗中盘旋,没有答案。
陈实伸出手,拿起那张冰冷的卡片,指尖感受着那串数字凹凸的触感。
电话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未知的、可能极其危险的世界。但如果不打这个电话,他和王大河,甚至整个望岳村,可能永远都无法摆脱这越来越紧的绞索,也无法得知赵老黑的生死。
他想起雪原上,自己扣下扳机前的那一瞬。想起铁门后,赵老黑用最后的力气指向胸口和那个笔记本。
有些线,一旦划下,就无法回头。
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
他将卡片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将其捏碎。
明天下午两点。
无论电话那头是什么,他都必须去面对。
因为从山洪冲开泥土,从铁门露出缝隙,从他捡起那截带着“GS-M73”编码的冰冷金属开始——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山风呜咽,仿佛无数沉睡的秘密,正在黑暗中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