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山洪
雨是在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敲打着老宅腐朽的瓦片,声音细密均匀,带着催眠的韵律。陈实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听着雨声,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雪原上的每一个细节:雪粒刮擦面罩的触感、热成像里那三个颤抖的橙色光点、指挥部频道里那句“立即停止!”。每一次回忆,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猛地坐起身,额头上是冷汗。屋外雨声不知何时已变得狂暴,不再是温柔的敲打,而是鞭子般的抽击,夹杂着风穿过山谷的尖啸。瓦片在震动,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种熟悉的、属于野外恶劣环境的警觉瞬间攫住了他。
他迅速起身,摸黑套上衣服和鞋子,走到堂屋门口,拉开一条门缝。
外面漆黑如墨,只有疯狂的雨幕反射着极其微弱的天光。雨水汇成急流,沿着村道冲刷而下,水位已经漫过了路边的排水沟,浑浊的泥水卷着枯枝败叶奔腾。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岩石摩擦的、低沉的闷响。
那不是普通山雨的声音。
陈实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词:短时强降雨、土壤饱和、山体滑坡、泥石流。他一把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老旧的竹扁担——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像武器的家伙——冲进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但他浑不在意。他沿着村道向地势更高的地方快跑,眼睛迅速适应黑暗,耳朵捕捉着一切异常声响。村里的狗开始疯狂吠叫,有几户人家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传来惊慌的呼喊。
“后山!是黑风峪那边!”一个嘶哑的喊声压过雨声传来。是王大河,村里那个独腿的退伍兵,住得离陈实不远。他正拄着拐杖,单腿立在自家屋檐下,朝陈实这边喊,手里还握着一把老式手电,光柱在雨幕中摇晃。
陈实跑到近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王叔!什么情况?”
“动静不对!”王大河的独眼里闪着光,那是在边境侦察线上淬炼出的、对危险的本能直觉,“不是普通的塌方!声音太沉,太连续!像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像是里面被掏空了!”
掏空?陈实心头一凛。他想起昨天傍晚听到的轰隆声,还有山后隐约的红光。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咳嗽般的巨响从黑风峪方向传来!轰——隆——!!!
紧接着,是石头碰撞、树木断裂的恐怖声响,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泥石流!朝村子这边来了!”王大河脸色骤变,手电光柱猛地射向村后那条泄洪沟的方向。只见原本干涸的沟壑,此刻正被一股汹涌的、混杂着泥土、巨石和断木的褐黄色洪流灌满,像一条暴怒的土龙,嘶吼着朝村子的方向冲来!
“上游的拦砂坝可能垮了!”王大河吼道,“快!叫醒所有人!往祠堂那边高地跑!”
陈实没有半分犹豫。他转身冲向最近几户还黑着灯的人家,用扁担猛力敲击门板,同时用尽力气大喊:“山洪!快起来!往祠堂跑!”
恐慌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在雨夜中蔓延。哭喊声、叫骂声、匆忙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陈实一边组织村民撤离,一边大脑飞速运转。祠堂在村子东南角,地势确实稍高,但如果这股洪流足够大……
他冒险冲向村口的老槐树,那里视野稍好。借着闪电刹那的光芒,他看见黑风峪方向的半边山坡,赫然出现了一道狰狞的、新鲜的裂口,泥石流正从那裂口倾泻而下。而在裂口上方,更远一点的半山腰,隐约有几点微弱但绝非自然的灯光在晃动,随即又被雨幕掩盖。
那不是山体自然滑坡的痕迹。那裂口边缘……过于整齐了。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洪流前锋已经冲出泄洪沟,开始漫向村边的几户房屋。陈实看到一个老人动作太慢,被困在自家门槛里,浑浊的泥水已经漫过他的小腿。
“待着别动!”陈实朝老人吼了一声,扔掉碍事的扁担,纵身跳进齐膝深的冰冷泥流中。水流冲得他一个趔趄,他稳住身形,逆着水流奋力向老人挪去。泥浆里裹挟的石子击打在他的小腿上,生疼。他抓住老人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抱,将老人拽离门槛,搀扶着向高处蹒跚走去。
更多的村民互相搀扶着跑向祠堂方向。王大河组织着几个还算镇定的中年男人,用手电和喊声引导人流。陈实将老人交给一个村民,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再次环顾。
大部分村民似乎都在撤离。但他的目光扫过村西头那片老旧的石头房时,心里猛地一沉——那里还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是村尾的孤寡老人孙五保家!
泄洪沟的泥流,正朝着那个方向的分叉河道涌去!
陈实二话不说,转身就朝着村尾冲去。雨水和泥浆让他脚下打滑,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斜坡,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泞中。靠近孙五保家时,泥水已经漫到了大腿根,冲力惊人。石头房在洪流的冲击下微微颤抖,墙皮簌簌掉落。
“孙爷爷!开门!”陈实拍打着木门,里面传来老人惊恐虚弱的回应。
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顶住了。陈实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猛地用肩膀撞向门板!腐朽的门闩应声断裂,门向内弹开。屋里,七十多岁的孙五保正哆哆嗦嗦地想搬动一个装满杂物的木箱挡水,浑浊的泥水已经涌进了堂屋。
“走!”陈实一把搀起老人,几乎是把他扛在肩上,转身就往外冲。
就在他们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脆响!一根被洪流冲下的、足有腰粗的断木,狠狠撞在了石头房的侧墙上!土石飞溅,墙壁瞬间裂开一道大口子,房顶的瓦片哗啦啦塌陷下一片!
陈实扛着老人,在齐腰深的泥流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像在对抗一头无形的猛兽。冰冷刺骨的泥水带走体温,碎石和断枝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肩上的老人在颤抖,可能是冷,也可能是恐惧。
“娃子……放我下来……你自己走……”老人气若游丝地说。
“闭嘴!”陈实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祠堂方向隐约的灯光。那是生的方向。
终于,脚下开始上坡,水流的力量减弱。几个村民看到他们,惊呼着冲下来帮忙。七手八脚把孙五保接过去,陈实才觉得肩膀和手臂一阵酸麻,差点瘫倒在泥地里。
他勉强站稳,回头望去。
雨势似乎小了些,天色蒙蒙发亮。望岳村一片狼藉。村边低洼处的四五户房子已经泡在浑浊的泥水里,其中两户损毁严重。泄洪沟被拓宽了一倍,沟里塞满了淤泥、巨石和连根拔起的树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破坏后的死寂。
村民们聚集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惊魂未定,互相查问着,女人的抽泣声和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老村长陈洪福正哑着嗓子清点人数,看到陈实回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陈实没有过去。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村庄,再次投向黑风峪方向那道狰狞的裂口。雨水冲刷下,裂口边缘的颜色与周围山体明显不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被翻动过的深褐色。而在裂口上方更远处,昨夜那些诡异的灯光已经消失了。
但陈实看到了别的。
在裂口边缘,被泥石流冲刷下来的堆积物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初现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非自然的光泽。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木。
他缓缓走下祠堂台阶,踩着泥泞,向村边走去。王大河拄着拐杖跟了上来,独眼紧紧盯着同一个方向。
“你也看见了?”王大河低声问,声音沙哑。
陈实没有回答。他走到泄洪沟边缘,泥浆还在缓缓流动。他弯下腰,伸手在冰冷的泥水里摸索了几下,抓住一个半埋在泥里的硬物,用力拔了出来。
那是一截断裂的金属构件。大约手臂长短,表面覆盖着黄黑色的泥浆,但某些棱角处,泥浆被蹭掉的地方,露出下面银灰色的、带有明显工业加工痕迹的金属表面。构件的一端是不规则的断口,另一端连接着某种复杂的接口,里面还有颜色各异的导线裸露出来,已经被泥水泡得发黑。
这绝不是山里的东西。也不是普通农具或机械的零件。
陈实翻转着这截金属构件,手指拂去更多的泥浆。在靠近接口的一个凹槽里,他摸到了一些凸起的刻痕。他凑到眼前,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仔细辨认。
刻痕很浅,像是编号。不是汉字,也不是常见的英文。
是一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GS-M73”。
旁边,王大河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凑得更近,独眼里射出锐利的光:“这玩意儿……我见过类似的。”
陈实看向他。
王大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当年在西北边境,搞渗透侦察的那些‘专业人士’……他们用的某些特种测绘设备,保护壳上的编码,就是这个格式。”
陈实的心脏,像被那根冰冷的金属构件狠狠刺了一下。
山洪。非法采矿。测绘设备。
断裂的、带着神秘编码的金属。
还有昨夜那绝非自然山体活动能解释的轰隆声,和半山腰诡异的灯光。
这一切,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里开始碰撞、组合,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他抬起头,望向黑风峪那道仿佛大地伤疤的裂口,又缓缓环视惊魂未定的村庄和远处沉默的苍岚群山。
这不仅仅是一场天灾。
一股比泥石流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暗流,已经随着这场山洪,冲进了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山村,也冲到了他的脚下。
而他还不知道,这截冰冷的金属,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第一角。更深的黑暗,还埋藏在泥土之下,埋藏在山的腹地,埋藏在某些人贪婪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