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望岳村的黄昏

军车没有鸣笛，也没有挂军牌，是一辆普通的民用深灰色越野车。它像一片疲倦的叶子，悄无声息地滑进望岳村村口那棵五百岁老槐树的荫蔽下，停住了。

陈实推开车门，脚踩在地上的感觉有些不真实。不是冻土，不是沙地，不是硬化的训练场，而是掺杂着碎石和干枯草梗的泥土路。空气里有股复杂的味道：晒干的牛粪、炊烟、炊烟里飘出的蒸土豆的香气，还有一种……山野特有的、清冽中带点腐殖质微腥的气息。

这是他记忆里的味道，又陌生了许多。

开车送他回来的年轻少尉站在车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场面话，最后只是抬手敬了个礼，动作标准得有些僵硬。陈实穿着便装——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一条普通休闲裤——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抬手回礼，手举到一半，停住了，最终变成一个略显尴尬的点头。

“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他说。声音有点干涩，太久没正常说话，演习期间都是压着嗓子。

少尉点点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陈教官……保重。” 说完迅速转身上车，引擎轻响，越野车掉头，很快消失在蜿蜒出村的山路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保重。陈实咀嚼着这两个字。在过去的三十五天里，从军事法庭的质询室到内部调查组的谈话间，再到最终那份盖着红章的“自愿退役申请建议书”摆在他面前，他听到过很多词。“遗憾”、“原则”、“代价”、“规矩”，还有那句调查组负责人最后略带惋惜的话：“陈实同志，你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但你选择了一种最……激烈的方式来维护它。军队，首先是一个讲纪律、讲服从的地方。”

他签了字。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像雪原上那场永不停歇的大雪，一层层覆盖下来，把他心里曾经燃烧的、沸腾的东西，都埋在了下面。

中校军衔，戛然而止。特种作战学院最年轻战术教官的履历，永远停留在“因个人原因申请退役”那一栏。没有处分，没有污名化，甚至还保留了他大部分的荣誉和待遇。一种体面的、冰冷的放逐。

家？他环顾四周。

望岳村蜷缩在苍岚山脉的一条皱褶里，几十户人家的房舍依着山势高高低低地散落着。大多是老旧的石头房，瓦片乌黑，有些墙壁刷着半截白灰，下半截已经被雨水和岁月冲刷成斑驳的土黄色。傍晚的光线斜斜地切过山脊，给村庄涂上一层疲惫的金色。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慢悠悠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目光偶尔掠过他这个突兀的“外来者”，带着山里人特有的、不露声色的打量。

他离开这里去参军时，十八岁，意气风发，觉得这个山村太小，小到装不下他的野心。现在回来，三十一岁，却觉得它太大，大到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老宅在村子西头，靠近山脚，是最偏僻的几户之一。父母早些年跟着姐姐去了城里，老屋就空着，偶尔托邻居照看一下。他拎着简单的行李——一个军用背囊，里面装着几件便装、一些书籍，还有那个他始终没扔掉的、装着侄女照片的防水盒——沿着碎石小路往上走。

路边的水沟里漂浮着枯叶和塑料袋，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舔舐着什么。远处传来妇女呵斥孩子的声音，夹杂着电视机模糊的戏曲唱腔。一切都缓慢、陈旧，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平静。

这平静，却让陈实感到窒息。他习惯了命令、简报、地图上的红蓝箭头、秒表计时的训练、肾上腺素飙升的突击。这里的节奏慢得让他心脏发慌。

老宅的木门虚掩着，锁早就坏了。他推开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堂屋里昏暗，只有几缕夕阳光柱从破了的窗纸洞里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家具很少，一张八仙桌，两把长凳，一个掉了漆的碗柜，墙上贴着早已褪色的年画，是很多年前的“鲤鱼跃龙门”。墙角结着蛛网。

他把背囊扔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没有开灯，他走到里屋，那是他以前住的房间。木板床还在，上面的草席已经发黑碎裂。墙上有他用铅笔画的歪歪扭扭的飞机大炮，还有一行模糊的小字：“我要当将军”。

陈实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用指甲一点点把它抠掉。墙皮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颜色稍浅的土坯。字迹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难看的疤痕。

外面传来脚步声，迟疑地在门口停住。

“是……陈实娃子回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陈实转身，走到堂屋门口。是老村长，陈洪福，按辈分他该叫三爷爷。老人更佝偻了，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正眯着眼看他。

“三爷爷。”陈实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真是你啊。”老村长走进来，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空荡荡的肩膀和没有军衔标志的衣着上停留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但什么也没问。“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房子久了没人气，潮得很。晚上去我家吃饭，让你婶子熬点热粥。”

“不用麻烦了，三爷爷，我自己随便弄点就行。”陈实说。

“麻烦啥！”老村长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你爹妈不在，我就是你长辈。吃了饭，跟我说说……外面的事。”他顿了顿，“村里现在，也不比往年太平静。”

陈实心头微微一动，但没追问，只是点点头：“那谢谢三爷爷。”

老村长又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用竹杖点点地面：“人啊，就像这山里的树，大风刮来刮去，最后根还得扎在土里。回来了，就安心待着。这望岳村，再破，也是你的根。”

说完，老人慢慢转身，蹒跚着走了出去，竹杖敲在石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渐渐远去。

根。

陈实走回屋里，从背囊里拿出那个防水盒，打开。照片上的小雅依然在傻笑。他小心地把照片拿出来，压在八仙桌裂开的玻璃板下。玻璃板下面，还有几张更老的照片，是父母和他小时候的黑白合影，早已模糊不清。

他坐在冰凉的长凳上，看着门外。天色正迅速暗下去，山的轮廓变成沉重的墨蓝色，吞噬着最后的天光。几颗早早亮起的星星，冷冰冰地挂在山巅。

远处，隐约有轰隆声传来，不是雷声，沉闷而持续，像是从山体深处传出的闷响。陈实起初没在意，以为是错觉。但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他站起身，走到门外，侧耳倾听。

轰隆……哗啦啦……

这次清晰了些，伴随着隐约的、像是石头滚落的声音。方向，似乎是村子东北边，靠近黑风峪那边。那边山势更陡，以前就常有小规模滑坡。

村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几声犬吠后，又恢复了平静。大概山里人早就习惯了这种自然的响动。

但陈实心里那根沉寂了许久的弦，却莫名地绷紧了一下。

一种属于军人的、对异常声响的本能警惕。

他摇摇头，试图甩掉这毫无来由的直觉。他现在不是军人了，只是个回到老家的退役军官。这里的“异常”，可能只是山石风化，或者……野兽活动？

他回到昏暗的屋里，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

雪原上的风，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呼啸着灌满这个寂静的山村老宅。那三个在暴风雪中蜷缩的身影，指挥部频道里冰冷的命令，调查组负责人最后的眼神……无数画面碎片般涌现，又沉入更深的黑暗。

他回来了。回到了起点。

但这里，真的只是他疲惫旅途的终点吗？

那山体深处传来的、沉闷的轰隆声，似乎是一个不祥的注脚，预示着他渴望的平静，或许从未真正存在。

夜色，完全笼罩了望岳村。陈实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只有远处山脉轮廓后隐隐的红光——那似乎是黑风峪方向，某种大型机械的照明灯光？——在他漆黑的眼底，投下一点点微弱而诡异的反光。

山，沉默着。但沉默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