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泥中之铁
金属构件在陈实的手里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透过泥浆传来,直抵心底。GS-M73。这串编码像一根淬毒的针,扎破了他试图用疲惫和放逐包裹起来的平静假象。
王大河的独眼紧紧盯着那截金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GS……我以前听被俘的‘鼹鼠’提过一嘴,是‘地理扫描’的缩写,后面是型号批次。这他妈是军用级或者准军用级的高精度测绘仪器上的东西!”
陈实没说话,只是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金属表面那些精密的加工纹路和接口凹槽。断裂处有新鲜的划痕和扭曲,是巨大外力瞬间破坏的结果,大概率就是昨晚那场冲击。但问题在于——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望岳村后山,一个理论上只有岩石和树木的地方?
“测绘什么?”陈实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苍岚山的地形?这山上世纪就测绘过无数次了。”
“地形只是最表面的。”王大河拄着拐杖,单腿在泥泞中艰难地保持平衡,独眼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狼藉的山坡和那道狰狞的裂口,“当年我们抓的那个家伙,装备箱里除了测绘仪,还有地质雷达探头、声波探测器、甚至能分析土壤和岩石样本成分的微型光谱仪。他们要的不是地图,是地图下面的东西——岩层结构、矿物分布、地下水的脉络、地质应力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还有,什么地方适合打洞,什么地方一炸就能引起连锁反应。”
陈实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猛地想起昨天傍晚,那沉闷的、仿佛从山体内部传来的轰隆声。那不是自然塌方,那是爆破!小当量的、精准的、为了某种目的而进行的爆破!
“非法采矿?”陈实吐出这个词,却又自己摇头,“孙怀仁的矿场在黑风峪另一头,离这里好几里地。而且,挖矿需要这么……专业的设备?”
“孙怀仁?”王大河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那个王八蛋,心黑得很。但要说他能弄到这种玩意儿……”他指了指陈实手里的金属件,“我不信。他背后肯定还有人,而且是舍得下血本、图谋更大的主儿。”
两人陷入沉默。祠堂方向,村民的嘈杂声渐渐平息,老村长似乎在组织青壮清理淤塞的水道,帮助房屋受损的人家。但在这泄洪沟的边缘,只有泥浆缓慢流动的汩汩声,和山风穿过破损林间的呜咽。
“这东西,”陈实掂了掂手里的金属,“不能留在这儿,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捡到了。”
王大河点头:“得藏起来。但光藏起来没用。得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找到了多少,还想干什么。”
“得进山看看。”陈实看向黑风峪那道裂口,晨光中,它像一张咧开的、不怀好意的嘴,“昨晚的动静,还有这个,都指着那里。”
王大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眉头紧锁:“那地方邪性。老辈人说,民国时候就有军队在里头修过工事,后来荒了。前些年孙怀仁想往那边探,找了几波人,不是摔断腿就是迷路,最后不了了之。都说里头有‘东西’。”
“正好。”陈实把金属构件用力擦掉表面的泥浆,塞进自己湿透的夹克内袋,冰凉的触感贴着他的肋骨,“我退役了,闲人一个。进山转转,看看风景,总不犯法。”
王大河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倒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狼:“陈教官……不,陈实,你这‘闲人’,怕是要闲不住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算我一个。这条腿是废了,但眼睛还没瞎,耳朵还没聋。在山里,有时候瘸子比健全人更知道怎么活。”
陈实没有拒绝。他需要向导,需要对这个地方知根知底的人。王大河无疑是最佳人选,一个经验丰富、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直觉的老侦察兵。
“先回去收拾一下,处理一下伤。”陈实指了指王大河被泥水和碎石划破的裤腿,“晚一点,等人散了,我们再……”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陈实哥!王叔!”一个年轻的、带着惊慌的声音喊道。
两人回头,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从祠堂方向跑过来,是赵老黑的儿子,赵小峰。这小子平时在村里游手好闲,眼高于顶,此刻却满脸煞白,气喘吁吁。
“慢点说,咋了?”王大河沉声问。
赵小峰跑到近前,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我爸……我爸他……去后山了!天没亮就走了!”
“什么?!”王大河脸色一变,“他去后山干什么?这刚发完山洪!”
“我不知道!”赵小峰带着哭腔,“他就说……说听见响动不对,不是寻常塌方,怕是有‘脏东西’被冲出来了,得去‘看看门’……还让我别告诉别人!可我……我害怕!”
“看门?”陈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奇怪的词。
王大河的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恍然,有担忧,还有一丝……敬意。“这个老黑……”他喃喃道,随即对赵小峰说,“你别急,你爸是老山民,又是……又有经验,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你先回去,别声张。”
打发走惶惶不安的赵小峰,王大河转向陈实,面色凝重:“赵老黑,他爹,他爷爷,都是守山人。”
“守什么山?”
“守的是……山里那些‘不该动’的东西。”王大河指向苍岚山脉深处,“我跟你提过,这山里,有老工事。那不是谣传。赵家祖上,跟当年修工事的那支部队有点渊源,具体说不清。后来部队撤了,工事封了,但有些入口、有些机关的位置,赵家一代代传了下来。‘看门’,就是他们赵家人的说法——定期去查看那些封存的入口有没有被动过,有没有异常。”
陈实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地下工事?祖传的看守?这听起来像尘封的传说,但结合那截军用编码的金属构件和昨夜疑似爆破的声响……
“他知道昨晚的动静可能炸开了什么,”陈实缓缓道,“所以天不亮就去了。”
“对。”王大河点头,“而且他这么急着去,说明他担心的‘脏东西’,可能不止是被冲出来的机器零件。”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迫感。赵老黑独自进山,如果真撞上了什么……
“不能等了。”陈实决断道,“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你熟悉山路,腿脚不便,指路就行。我需要一些东西——结实的绳子、砍刀、手电、还有……防身的东西。”
王大河没有废话:“我家有。都是老货,但能用。”他顿了顿,“防身的……我有一把老五六半,子弹不多,但够响。”
陈实微微颔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私自持有枪支是重罪,但此时此刻,面对未知的威胁和独自进山的老兵,他选择接受这份游走在规则边缘的风险。
“走。”
他们迅速离开泄洪沟边缘,踩着泥泞向村里走去。王大河一瘸一拐,但速度不慢。经过祠堂时,老村长陈洪福正指挥几个村民搬运被冲垮的篱笆,看见陈实和王大河浑身泥泞、行色匆匆,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陈实一眼,那目光里有关切,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陈实微微点头,没有停留。
回到王大河那间简陋的石头房,王大河从床底拖出一个裹着油布的旧木箱。打开,里面是几段结实的麻绳,一把刃口有些缺口但厚重锋利的砍山刀,两把老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手电筒,几节备用电池,还有一个用破布包着的长条状物体。
王大河解开破布,露出里面一把保养得极好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木制枪托上刻着一些已经模糊的划痕,像是计数,又像是名字。他沉默地抚摸着枪身,像抚摸一位老战友。
“边境上带回来的纪念品,”他低声道,“就七发子弹。一直藏着,没敢用,也没舍得交。”他抬起独眼,看向陈实,“你会用?”
陈实接过步枪,入手沉甸,一种久违的、带着硝烟味的熟悉感从掌心传来。他检查了一下枪机,动作流畅而专业。“会。”他只说了一个字。
王大河点点头,又从箱子角落摸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整齐地躺着七颗黄澄澄的子弹。他取出五颗,递给陈实:“你拿着。我留两颗,万一……听个响。”
陈实接过子弹,压入弹仓。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把剩下的子弹和两个弹夹——里面是空的——装进口袋,又将砍刀别在腰间,绳子斜挎,手电检查完毕。
王大河自己也拿了把柴刀,拄着拐杖。
“走哪条路?”陈实问。
“黑风峪正面现在过不去,泥石流还没停稳。”王大河指向窗外,“绕道鹰愁涧,从侧面上去。路险,但快,而且隐蔽。”
他们没有从村子正面出村,而是从王大河屋后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钻进了林子。雨水把山林洗刷得一片墨绿,空气潮湿冰冷,脚下的腐殖层又软又滑。王大河虽然瘸腿,但在山林间移动却异常灵活,拐杖每次点地都精准地找到着力点,仿佛那条腿和拐杖已经长在了一起,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陈实跟在他身后,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雨后的山林异常安静,只有水滴从叶片滑落的嘀嗒声。但他的神经却紧绷着,耳朵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远处山涧的轰鸣,鸟雀受惊飞起的扑棱声,风掠过树梢的呜咽。
以及,某种隐约的、不像是自然发出的……金属刮擦声?
他猛地停住脚步,示意王大河也停下。两人屏息凝神。
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来自他们左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面。
陈实缓缓抽出砍刀,示意王大河留在原地,自己则猫着腰,像一只捕猎前的豹子,悄无声息地向声音来源摸去。
拨开湿漉漉的灌木枝叶,眼前的景象让陈实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人。
是一台机器。
一台大约半人高、四足行走、外形像机械蜘蛛的设备,正卡在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里,几条机械腿徒劳地空划着,发出恼人的刮擦声。它的主体部分覆盖着迷彩涂装,但在撞击和泥水冲刷下已经斑驳,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外壳上,有一个清晰的、同样风格的喷码:GS-M73-04。
一台完好的、显然是在昨晚山洪或爆破中受损被困的……无人侦察/测绘平台。
而在它旁边不远处的泥地上,散落着几个银色的、圆柱形的金属罐,上面印着危险的辐射标志和“地质采样-严禁开启”的字样。
陈实的心沉了下去。
测绘。采样。
他们不是在找矿。
他们是在给这座山……做“体检”。一个极其详尽、深入肌理的体检。而目的,恐怕远非法采矿那么简单。
他正想靠近仔细查看,身后传来王大河压抑的惊呼和拐杖倒地的声音。
陈实猛地回头,只见王大河正半跪在地上,独眼死死盯着前方更远处的山坡,脸色惨白如纸。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陈实看到了——
在一棵被泥石流冲得歪斜的老松树下,露出了一角非自然的、水泥浇筑的灰色平面。平面上,是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但中央旋转把手依然完好的……
铁门。
门的边缘,新鲜的泥土有被剧烈冲击和人为清理的痕迹。
而就在门边不远处的泥泞中,静静地躺着一只沾满泥浆的、磨破了底的解放鞋。
那是赵老黑的鞋。
陈实认得。昨天傍晚,他还看见赵老黑穿着这双鞋,在村口小卖部门口蹲着抽烟。
现在,鞋在这里。
人,却不见了。
只有那扇通往山体深处的、仿佛地狱入口般的铁门,在雨后山林湿冷的空气中,沉默地敞开着一条黑暗的缝隙。
一股比山洪泥石流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寒意,瞬间攥紧了陈实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