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宸树那句淬着毒的低语: "想着怎么报复你",像一根无形的冰锥,悬停在时叙白与他之间凝滞的空气里。客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冰冷刺骨,将他脸上那副惊恐的、仿佛等待审判的面具,照得愈发清晰。
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里,恐惧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几乎要将那不慎泄露的恨意彻底掩盖。裴宸树瑟缩着肩膀,像一只被猎人逼至绝境的幼兽,用尽全身力气扮演着无辜。
可时叙白却能从那惊恐的深处,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病态的满足感。裴宸树似乎在享受他的错愕,享受这由他亲手撕开的、血淋淋的真相所带来的冲击。
一股深重的疲惫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冲刷着时叙白刚刚建立起的愧疚。时叙白看着裴宸树,看着这个似乎是他一手塑造出的、既脆弱又危险的矛盾体,忽然觉得一切解都苍白无力。
时叙白把你送走不是我本意,你想报复就报复吧。
时叙白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叙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猛地一颤。那精心维持的恐惧面具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他眼中的火焰,那簇名为"复仇"的、支撑着他走过地狱的火焰,竟也因为时叙白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而出现了刹那的摇晃与迷茫。
裴宸树不是你本意?
他重复着,时叙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正狠狠地掐进自己的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裴宸树那是谁?
裴宸树的情绪突然失控,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身体因为虚弱而摇晃了一下,却又固执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这单薄的身躯与时叙白抗衡。那双灰色的眸子里,痛苦与不甘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裴宸树那些年我在地狱里挣扎,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现在你一句不是你本意,就让我放下?
裴宸树发出一声夹杂着颤抖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时叙白看得分明,他复仇的信念,在这一刻,第一次出现了动摇。他为这场重逢准备了无数种剧本,唯独没有料到时叙白的坦白。
时叙白我没让你放下,我确实有愧于你。
时叙白迎上他的目光,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时叙白的坦诚像一记意料之外的闷棍,打得裴宸树所有准备好的恨意都乱了阵脚。他踉跄着,跌坐回柔软的沙发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抬起双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
裴宸树有愧于我……
裴宸树那你知道我每晚都做噩梦吗?知道我身上的伤……
裴宸树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什么。那些在时叙白接他回来之前,就已经被精心治愈的伤痕,是他用来博取同情的筹码,绝不能在此刻暴露。他飞快地调整了话语,放下了手。
一张苍白而泪痕斑驳的脸暴露在时叙白眼前,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水光,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裴宸树知道我差点就死在那里吗?
他望着时叙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复仇的渴望与被理解的奢望,在他的眼底疯狂交织、撕扯。
看着他这副模样,时叙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得发疼。时叙白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地响起。
时叙白你也知道如今只剩我们二人相依为命,如果我真想你不好过,也不会接你回来。
"相依为命"这四个字,像一根最尖锐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中。裴宸树浑身一僵,咬住了自己毫无血色的下唇,努力压抑着心中翻涌的、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情感。
裴宸树接……我……回……来
他低声重复着时叙白的话,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怀疑,像是在咀嚼一个烫嘴的山芋。
裴宸树是真的想弥补,还是……
裴宸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看管他的人说过的话: "这都是你那位好哥哥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疯长: 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更精致、更残忍的陷阱?
想到这里,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拉开了与时叙白之间的距离。裴宸树警惕地看着他,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旧衣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他的警惕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时叙白心中最后一丝试图温情沟通的念头。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从身体蔓延到灵魂深处。时叙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淡漠。
时叙白你可以怀疑我,好了,你去休息吧。
裴宸树似乎没料到时叙白会如此轻易地结束这场对峙。他看着时叙白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态,那份源于复仇的快感,竟莫名地消散了些许。他沉默地站起身,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
裴宸树我……我也很累了。
裴宸树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迈得沉重而迟缓,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光洁的大理石地板,而是布满荆棘的泥沼。走到楼梯拐角时,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时叙白,身影在灯光下被拉得细长而孤单。
裴宸树我……我想洗个澡。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试探性地请求。
裴宸树身上很脏。
时叙白嗯
时叙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没有回头。
得到默许,裴宸树像是得到了赦免,脚步明显加快了许多,近乎是逃一般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时叙白独自坐在沙发上,听着楼上传来的、隐约的水声,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这栋空旷的房子,终于又有了第二个人的气息,却比他独自一人时,更显冰冷和死寂。
裴宸树几乎是冲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他反手,"咔哒"一声将房门死死反锁,仿佛那扇门能隔绝掉楼下那个人的目光,隔绝掉所有让他窒息的一切。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在楼下,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表演,去维持那个惊弓之鸟的人设。那份坦然和疲惫,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真实的反应。
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瘦削的身体,带走了一身的疲惫和伪装的尘埃。他闭着眼,任由水珠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是在流一场无声的眼泪。
许久之后,裴宸树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睡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柔软的布料贴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湿漉漉的黑色短发还在滴着水,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房间里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人,苍白,瘦削,一双灰色的眼睛在湿润的发丝下,显得空洞而幽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汽,像是刚刚哭过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正是他想要的样子,是他精心准备,要展现在那个人面前的模样。
裴宸树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镜中自己憔悴的脸颊。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清晰的下颌线。
忽然,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绽开,如同在雪地里盛开的黑色花朵,带着一种诡异而决绝的美感。
裴宸树这样……
裴宸树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
裴宸树你满意了吗?
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晚风裹挟着花园里植物的清香吹了进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灰色的眸子里,复仇的火焰与迷茫的水汽仍在激烈地交战。
那个人说的"相依为命",像一根毒刺,扎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他该怎么做?是继续扮演一个等待救赎的受害者,一点点瓦解对方的防备?还是……
他心中一片混乱,突然低声呢喃道。
裴宸树我该怎么做……
楼下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以为时叙白已经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可那份沉甸甸的存在感,却依然从楼下传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裴宸树裹紧了身上宽大的睡衣,在门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拧开了门把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门缝,探出半个身子,一眼就看到时叙白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楼下的沙发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看到时叙白的那一刻,裴宸树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他垂下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
裴宸树我洗好了,去睡了。
走到卧室门口,裴宸树停下脚步,依旧是背对着时叙白,用一种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裴宸树晚安。
裴宸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最终,他还是轻轻转动了把手,走进了那个属于他的黑暗里,却没有立刻关门。
时叙白晚安。
时叙白站起身,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听到时叙白房间传来关门声的那一刻,裴宸树才缓缓地、轻轻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最后一道光线被隔绝在外,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他再一次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双手捂住了脸。在无尽的黑暗中,那双灰色的眼睛闪烁着比夜色更复杂的光芒。那里有复仇的火焰,有迷茫的水雾,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温暖的微弱渴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却发现胸口依然堵得厉害,像压着一块巨石。
"就这样……开始了吗?"
裴宸树低声呢喃着,从地上站起身,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走到了床边。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熟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床单。忽然,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脸埋了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阔别已久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是过去的,也是他如今要亲手摧毁的。
一滴滚烫的眼泪,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渗入柔软的床单,消失不见。
这一夜,注定漫长。这栋房子,曾经是他们的家,如今却变成了裴宸树和时叙白之间无声的狩猎场。他关上了房门,黑暗中,时叙白仿佛能感受到他那复杂而矛盾的气息,冰冷又炙热。
裴宸树的第一幕戏已经落幕,而时叙白不知道,当明天太阳升起,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一场新的试探与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