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岭的清晨,总是从东边山坳透出的第一缕微光开始。薄雾如纱,缠绕着村舍的灰瓦屋顶,鸡鸣声此起彼伏,炊烟从各家灶房袅袅升起,在静谧的空气中划出淡淡的痕迹。
杜明家的院子里,王妹正蹲在土灶前添柴。铁锅里,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飘满整个小院。
娘,我去河边洗衣服了。巧莲端着沉甸甸的木盆衣服从屋里走出。
王妹头也没抬,用木勺搅着粥,锅里冒着热气。
早点回来,粥好了等你吃。河边石头滑,小心些。
晓得了。巧莲应着,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
晨光中,她扎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洗得发白的碎花上衣虽有些短了,却干净整齐。
木盆抵在腰间,巧莲沿着青石板路往村口走去。路过刘大婶家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大婶的儿子铁柱探出头来。
巧莲妹,去洗衣啊?
嗯,你去割草?巧莲看着铁柱哥身背竹篓。
娘让我去后山打猪草。铁柱挠挠头,下午……下午我能跟你去摘野莓吗?
巧莲笑着答话,王妹的喊声从后面传来,巧莲,别磨蹭了,早去早回。
哎!巧莲应了一声,对铁柱摆摆手,快步向村口走去。木盆里的衣服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一件小花褂子搭在最上面——那是王妹用旧布料改的,巧莲最喜欢的一件。
村口的老槐树已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如一把撑开的巨伞。树下就是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不深,刚没过大人的膝盖,却是全村人洗衣、取水的地方。
巧莲放下木盆,挽起袖子,熟练地将衣服浸入水中。河水冰凉,激得她微微一颤。她拿起棒槌,开始捶打衣物,“梆、梆”的声音在清晨的河岸回荡。
远处山峦叠翠,近处田野青绿。几只白鹭从水面上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巧莲哼起了王妹教她的小调,声音清脆,像山涧流泉。
她不知道,此时在河对岸的芦苇丛中,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河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巧莲已经洗了大半盆衣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打算歇息片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巧莲以为是村里其他人来洗衣,回头看去时,
一个黑影猛地扑了上来。巧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嘴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木盆被打翻,洗好的衣服散落一地,那件小花褂子飘到河面上,随着水流缓缓打转。
挣扎、踢打、撕咬……十岁女孩的力气在那人面前微不足道。巧莲被拖着往芦苇丛深处去,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远的河岸、老槐树、洒满阳光的水面。
最后,她看见铁柱背着竹篓从远处走来,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巧莲用尽最后力气踢动双脚,却只溅起几片草叶。
芦苇合拢,一切归于寂静。杜家院子里,王妹第三次将粥从灶上端下来。粥已经稠得快要煳锅了,巧莲却还没回来。
这丫头,准是又玩忘了时辰。王妹念叨着,解下围裙,准备去河边看看。
刚走到院门口,就见铁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色惨白如纸,竹篓里的草撒了一路。
王婶!王婶!铁柱上气不接下气,巧莲……巧莲被人抱走了,我看见了,从芦苇丛里拖走了。
王妹手里的围裙飘落在地。
你说……什么?
就在河边,一个戴着黑面纱的男人捂着巧莲姐的嘴,拖进芦苇丛了。铁柱急得眼泪直掉,我、我吓坏了,跑回来报信……
王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手中的木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消息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刘大婶正在自家院里喂鸡,听见动静跑出来,一看王妹的样子就知大事不好。
铁柱!你看见谁了?是不是王二狗?刘大婶抓住儿子肩膀猛摇。
铁柱抽泣着,离得远,没看清脸,但,但身形有点像……
造孽啊!刘大婶一拍大腿,朝田里大喊,杜明!杜明!快回来!出事了!
杜明正在半里外的田里锄草,听见喊声心头一紧,扔下锄头就往家跑。他冲进院子时,王妹已经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巧莲呢?杜明的声音发颤。
巧莲……巧莲没了……王妹终于挤出这句话,随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闺女啊——
杜明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扶住门框才没倒下。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铁柱的话在耳边回荡。
被人抱走了……拖进芦苇丛……
肯定是王二狗!刘大婶拍着大腿,声音尖利,除了那畜生还能有谁?去年秋天的事大家忘了?他盯着巧莲不是一天两天了。
村民们闻声赶来,小小的院子很快挤满了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王二狗”这个名字被反复提起。
去年秋收时节,王二狗在玉米地里对巧莲动手动脚,恰被路过的杜明撞见。当时杜明抄起扁担就要拼命,是王族长带着人赶来拉住。前半个月王二狗又侵犯了巧莲,最后王二狗爹娘赔了不是,承诺严加管教,王二狗也跪着发了毒誓,事情才勉强平息。
二狗子这几天就不见人影,他爹娘说去看亲戚,哪有这么巧的事。有人愤愤地道。
我前天晚上看见他在村口晃悠,鬼鬼祟祟的。另一人接话。
杜明的眼睛渐渐充血。他什么也没说,猛地推开人群,像头发疯的牛向村口狂奔。王妹被刘大婶搀扶着,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全凭一股意志支撑。
村口河边的老槐树静静立着,树下一片狼藉。
木盆倒扣在泥地上,几件未洗完的衣服散落四处,棒槌滚到一旁,上面还沾着皂角沫。最刺眼的是那件小花褂子,一半浸在水里,随着水流缓缓打转,像一朵凋零的花。
岸边泥土上有杂乱的脚印。一双小巧的布鞋印清晰可见,脚尖朝向河水——那是巧莲站立洗衣的位置。就在这双小脚印旁,几个深陷的大脚印突兀地出现,鞋底纹路粗大混乱,显示来人动作急促。小脚印在这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拖痕,一直延伸到芦苇丛深处。
巧莲——杜明的声音撕裂了河面的平静,惊起一群水鸟。回应他的只有潺潺流水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王妹看见那件小花褂子,双腿一软,直直瘫倒在地。她张大嘴,却哭不出声,只有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湿透了衣襟。刘大婶使劲掐她的人中穴,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随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哀号。
我的女儿啊——我的巧莲啊——!
那哭声太过凄厉,连围观的村民都忍不住抹泪。巧莲虽不是王妹亲生,但十年前那个傍晚,杜明在荷塘边捡回这个被遗弃的女婴后,夫妇俩视如己出。他们之前生的三个孩子都因病夭折,巧莲成了他们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王二狗……王二狗……杜明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浸着血泪。他猛地转身,像头发怒的公牛冲向村西头。
王二狗家大门紧锁,那把生锈的铁锁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冷光。杜明捡起石头就砸,木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二狗子,你个畜生,王八蛋!还我女儿!还我巧莲!杜明的吼声在巷子里回荡,惊动了整个王家岭。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很快将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造孽啊,巧莲才十岁……
二狗子从小就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的,长大了更不像话。
王家岭有了二狗子,都不自在。
上次杜明夫妇心善,饶了他一次,没想到变本加厉,这个魔鬼。
我看这次悬了,都过去大半天了……要是被拐出山,可就难找了。
议论声嗡嗡作响,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王妹被搀扶过来时,已经哭不出声音,只是浑身发抖,嘴唇咬出了血。刘大婶扶着她,不停地抹眼泪。
王妹,挺住,挺住啊……
太阳西斜时,王二狗的爹娘终于回来了。两人背着包袱,一脸疲惫,显然刚走完亲戚。
杜明一看见他们,眼睛就红了。他扑上去,一把抓住王二狗爹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将人提起。
你儿子呢?王二狗呢?他把巧莲弄哪儿去了?
王二狗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
杜明,你这是干啥?我家二狗怎么了?他把巧莲又怎么了?
装!还装!杜明歇斯底里地吼,你儿子把我闺女拐走了,有人亲眼看见了是二狗子,铁柱看见的。
不可能!王二狗爹挣扎着,二狗子半个月前就被我赶出家门了,一直没回来,你这是污蔑。
污蔑?你儿子什么德行全村都知道,上次要不是族长说情,我早打断他的腿。杜明越说越气,想到女儿生死未卜,悲愤交加,猛地一推。
王二狗爹踉跄几步,后腰撞在石磨上,痛呼一声摔倒在地。王二狗娘尖叫起来。
打人啦!杜明打人啦!没办法啦!大家做证,他动手啦!
王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冲上去抓住王二狗娘的头发,十指深深掐进对方头皮。
还我女儿,还我巧莲!你们王家养的好儿子,畜生!禽兽不如!
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撕扯、抓挠、哭骂。场面一片混乱。几个村民上前拉架,却也有拉偏架的——平日里受过王二狗欺侮的,暗中使绊子;与杜明家交好的,拦着王二狗爹娘。
王家岭多年来积累的矛盾,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叫骂声、哭喊声、劝架声混杂在一起,小小的巷子乱成一锅粥。
住手!一声威严的喝止如惊雷炸响。众人下意识停手,转头看去。王族长拄着黄花梨木拐杖,在儿子王守义的搀扶下走来。老人年过七旬,须发皆白,背已微驼,但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他在王家岭当了四十多年族长,德高望重,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打成这样能解决问题吗?王族长扫视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喧哗渐息,“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巷子里顿时鸦雀无声,连王妹的哭声都压低了。王族长走到杜明面前,又看看地上狼狈的王二狗爹娘,重重叹了口气。
巧莲才十岁,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人,你们在这里打架,孩子就能回来?啊!
他顿了顿,拐棍在地上咚咚作响,提高声音。
都听着,王家岭的男丁,十五岁以上的,分成四队,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找!妇女孩子在家附近仔细搜寻,河边、树林、废弃的房屋、窑洞、草垛,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村民们如梦初醒,纷纷应声。几个年轻人跑回家拿火把、绳索、棍棒——天色已经渐暗,夜里搜寻需要照明。
王族长走到杜明面前,沉声道,杜明,你跟我来。又转向王二狗爹娘,你们也过来。
族长家的堂屋简陋却整洁,正中挂着“仁义传家”的匾额,字迹已有些模糊。王族长在太师椅上坐下,王守义侍立一旁。杜明、王妹坐在左侧长凳上,王二狗爹娘站在堂中,垂着头。
油灯昏黄的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出凝重不安的神色。
王明崽,王族长开口,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你老实说,二狗子到底在哪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族长,我真不知道啊!王明崽苦着脸,皱纹更深了,上次那事之后,我就把他赶出去了,说再不学好就不认他这个儿子。这半个月,他托村东头的李货郎捎过两次信,说在县里找活计,但从来没回来过。我和他娘今天刚从她舅家回来,她娘的老毛病犯了,我们去照看了几天。
王二狗娘抹着眼泪接话,族长,我们要是知道二狗子又犯浑,打断他的腿也不能让他害人啊!巧莲那孩子……我们也看着长大的……
有人看见二狗子今天早上在河边转悠。王族长冷冷道,不止一个人看见。铁柱,村口的瘸老七,都说看见形似二狗子的人在河边晃荡。你儿子要真没干,他怎么不敢露面?
王二狗爹娘面面相觑,脸色渐渐发白。他们了解自己的儿子——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去年那事之后虽收敛了些,但狗改不了吃屎。
族长,如果……如果真是二狗干的,我们……王二狗娘声音发抖,说不下去了。
如果是他干的,你们也脱不了干系。王族长重重敲了下拐杖,咚的一声闷响,子不教,父之过!上次我就说过,要严加管教,你们听了吗?啊?
堂屋里一片死寂。油灯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
杜明低着头,双手握拳,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王妹坐在一旁,呆呆地望着门外渐浓的夜色,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眶红肿得像桃子。
族长,杜明突然起身,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求您做主,巧莲是我们两口子的命啊!她才十岁……十岁啊!要是找不到她,我们……我们也活不成了。
王族长叹了口气,起身扶起杜明,老人枯瘦的手拍了拍杜明颤抖的肩膀。
我已经让守义去镇上找县衙的人了。如果真是二狗子干的,官府不会放过他。你们先回去等消息,一有信儿,我马上通知你们。
夜色完全降临。王家岭却灯火通明,几乎家家户户都点着油灯、举着火把。
巧莲——!巧莲——你在哪?声音回荡在茫茫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