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嬷嬷这一记小竹鞭抽在木桶上,虽未及身,却像抽在巧莲紧绷的神经上。她浑身一颤,不敢再贪恋水中那点虚幻的暖意,慌忙站起。水珠顺着她瘦削的肩胛骨和脊梁往下淌,在房内微凉的空气里激起一片细小的寒栗。她抓起那块翠花浴巾,胡乱地擦着,动作因为慌张而显得笨拙。
磨磨蹭蹭!快点!邱嬷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
在金府,时辰就是规矩,规矩就是你的命,慢了半分,就得用皮肉记住。
巧莲咬着下唇,不敢吭声,迅速套上那身崭新的衣裳。那料子是细软的绸,颜色是娇嫩的杏子黄,绣着小小的折枝海棠,比她在杜家以往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精美,崭新,也都要陌生。衣服有些宽大,更衬得她小小一团,像不慎套上了戏服的木偶。
邱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强过关。她手中的小竹鞭随意地指了指门口。
跟上,静心斋在东院,路不长,规矩可长。记住,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非问勿言,非令勿动,听见没?
巧莲依言低头,盯着自己露出裙摆一角的绣花鞋尖。鞋也是新的,软底,走路悄无声息。她跟着邱嬷嬷出了这间临时的厢房,走入金府深深的庭院。
阳光被高耸的屋檐和繁密的树木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青石铺就的甬道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光斑。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处处显着豪奢,却也处处透着森严。偶尔有丫鬟仆役低头匆匆走过,衣袂带风,目不斜视,仿佛一个个没有面孔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檀香、花香和一种陈年木材混合的沉郁气味,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静心斋位于东院僻静一角,是一座独立的小小院落。白墙灰瓦,院门是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院内并无太多花草,只种着几株高大的芭蕉和修竹,地上铺着洁净的卵石,异常清寂,甚至有些肃杀。正屋门楣上悬着“静心斋”三个瘦金体字的匾额,笔锋凌厉,不带一丝烟火气。
邱嬷嬷将巧莲带入正屋。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苛刻。一张黑漆长案,案上供着一尊小小的白玉观音像,一只鎏金香炉青烟袅袅。案前是两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守默”二字。窗户半开,看得见外面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却被细细的窗棂割成无数小块。
从今儿起,每日卯时三刻至此,诵经一个时辰,习字一个时辰,午时后学规矩!邱嬷嬷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金府不养闲人,更不养不懂规矩的人。少爷心性纯善,你更要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这些话像一种钢钉刺入巧莲的耳膜。巧莲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境界,她小小年纪本该在父母身边撒娇,而现在她关在金府的“静心斋”,每日还要遭邱嬷嬷冷眼和粗茶淡饭,不知以后她的生活又将如何?
邱嬷嬷走到案前,拿起那一个铜制戒尺——那是比小竹鞭更厚重、更冰凉的戒尺。戒尺上雕刻着戒律清规,一心向佛字迹,边缘已被磨得光滑。
今日先学跪姿与应答。邱嬷嬷转过身,目光如刀,一声冷语——跪下。
巧莲低着头,泪水哗的一下似断线的珍珠,她还是人生第一次。她立在一边,邱嬷嬷不惯着她。
跪下,你聋了还是哑了?
一把戒尺打在巧莲的头上,巧莲强忍着疼痛。邱嬷嬷一把按在她的头上,巧莲哪里拗得过?不得已依言跪下,蒲团很硬,膝盖立刻感到不适。
背挺直,头微垂,目视前方三尺之地,双手交叠置于腹前。邱嬷嬷用戒尺点着她肩膀、后背,纠正姿势。
在金府,见主子要这样跪,听训要这样跪,错了事,更要这样跪着领罚,乱说话还是这样跪。
戒尺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激得巧莲一阵哆嗦。她努力按照要求调整自己,小小的身躯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现在,给我听清楚,我问,你答。声音要清晰,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邱嬷嬷退开一步,居高临下。
你叫什么名字?
……巧莲。她声音有些发颤,但面临怒气冲天的邱嬷嬷,她只是选择忍受。
大声些!又是一戒尺打在她的手心上,一阵酸麻感油然而生,此时,巧莲没有流泪,她咬着牙。
巧莲!
从何处来?
巧莲愣住了。从何处来?那个早已破碎的家?还是楚仁香师徒颠簸的骡车?她茫然失措。
戒尺“啪”地一声敲在巧莲的背,然后又敲打在桌的边缘,震得香炉微微一跳。
记住,你从今往后,就是金府的人。你的来处,是金府的恩典给你的归处,你必须承认,金老爷才是你的恩人。我再问你,从何处来?
巧莲看着邱嬷嬷冰冷的脸,又瞥见那尊低眉敛目的观音,一个激灵,福至心灵般颤声答道。
巧莲是金府的人,金老爷是巧莲的恩人。
邱嬷嬷脸上没有任何赞许的表情,只是继续问。
你的本分是什么?
伺候……伺候少爷,听从老爷、听从夫人,听嬷嬷吩咐。
错!青铜制戒尺这次轻轻点在她的肩头,是要你尽心尽力,安分守己,伺候金府少爷,是恪守规矩,不生妄念,听从夫人吩咐。一字一句,都要记牢,说全,否则拿你是问!
是……巧莲记住了。尽心尽力,安分守己听从夫人吩咐,伺候少爷,恪守规矩,不生妄念,听从吩咐一切。她一字一顿地重复,舌头却像打了结。
就在这枯燥而压抑的一问一答中,窗外隐约又传来那肥胖傻少爷追逐嬉戏的“嗬嗬”笑声,似乎离“静心斋”不远,飘忽而怪异,与屋内戒尺的冷硬和香炉的缥缈格格不入。巧莲的心随着那笑声一紧,刚刚勉强记下的规矩条款,又差点散了形。
邱嬷嬷显然也听到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刻板。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记住这屋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明日若再有差错……她掂了掂手中的戒尺,未尽之言比说出来的更令人胆寒。
她让巧莲起来,腿已经跪得麻木,差点没站稳。
带她回房。邱嬷嬷对门外候着的一个小丫鬟吩咐道。
看着她,别乱跑。晚膳后自有安排。
巧莲被那小丫鬟领着,又穿过那些迷宫般的回廊。这一次,她稍微敢用余光打量四周。她看见远处有精巧的亭台楼阁,有开得正艳的玉兰花,还有长廊两边依依翠柳,也看见角落里扫地的老仆佝偻的背影,以及似乎无处不在的、高高的围墙。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下人房区域一个僻静的小单间,比之前洗澡的厢房更小,但很干净,一床一桌一椅,仅此而已。窗户对着后墙,几乎看不到天空。
晚膳是一碗白粥,一碟青菜,两个小馒头,放在托盘里由丫鬟送来,沉默地放下,又沉默地离开。
巧莲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夜幕降临,金府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晃动,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静心斋里檀香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邱嬷嬷戒尺的冰冷触感和傻少爷模糊的笑声交替在她脑中浮现。
四百两银子,买了她。在这里,她连自己的来处都要被重新定义。巧莲想到这几天在金府翻天覆地变化,她再也没有落过泪。她知道,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深深庭院,怎么样获得自由?
她摸了摸身上光滑的绸衣,想起王二狗给她套上桃红袄裙时颤抖的手,想起那声撕心裂肺的“二狗哥”。眼泪终于无声地又滚落下来,迅速洇湿了前襟。但她立刻用手背狠狠擦去,警觉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不能哭出声。邱嬷嬷说了,在这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甚至可能招来更多的责罚。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白粥,小口小口地强迫自己咽下去。食物粗糙,划过喉咙,带着一种真实的、活着的苦涩。
夜深了,金府二更鼓传来。巧莲蜷缩在陌生的床上,裹紧被子。锦缎的被子很柔软,却暖不透她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她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
静心斋的“规矩”才刚刚开始。那个未曾谋面的傻少爷,那座深不见底的府邸,那个手捏戒尺的邱嬷嬷……明天,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而在同一片沉重的夜色下,金府另一间华屋中,金成天盘着佛珠,听完了王管家低声的禀报,关于新来的丫头已经安置妥当,邱嬷嬷开始“调教”。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神色莫测。
看着点,他缓缓道,规矩要立,但人……也得留着点精神气。过两天,让少爷见见她。
王管家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巧莲这枚被买来的棋子,已经落在了金府这张复杂而隐秘的棋盘上。她的每一步,从此都将牵动看不见的丝线,引向未知的深渊,或是绝处逢生的缝隙。只是此刻,十岁的巧莲还只能紧紧攥着被角,在无边的恐惧与孤独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以及随之而来的,新一轮的“规矩”。
已经是三更鼓了,窗外刮起了风,又下起了雨,此时,巧莲躺在床上,她一对眼睛盯着墙上的小灯笼,她根本没有一点睡意,她想了很多。最多的是她思念的父母。
爹,娘,你们还好吧?爹,娘……
一股心酸的泪水如涌泉一样,她泣不成声,她咬紧牙关,她在思考着怎么样才能逃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