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纨绔子弟叶大，从小娇生惯养，是梅花心肝宝。他自从成了那几个泼皮无赖的头儿，走路时腰板都挺直了几分，下巴扬得老高，仿佛古镇的街道都窄了几分。他心里那股得意劲儿就像沸水锅上的蒸汽，怎么也压不住。
叶大领着黄欣、何志林、李文、邱明礼，还有王二狗，六个人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巷弄里横行。今日掀了李记豆腐摊，明日偷了张寡妇晾的腊肉，后日又往学堂先生门上撒尿。镇子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连看家狗见了他们都夹着尾巴绕道走。
这六人里，数王二狗心思最龌龊，手段最下作。他本就生得獐头鼠目，一双眼睛总滴溜溜地转，专往不该瞧的地方瞧。这日，六人聚在镇东头的破土地庙里分赃——不过几吊偷来的铜钱，却争得面红耳赤。王二狗眼珠子一转，凑到叶大跟前，脸上堆起谄媚的笑。
叶哥。他搓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刚好能让庙里所有人都听见。您……喜不喜欢……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的，憋什么坏水？叶大斜睨他一眼，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王二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眯成两条缝，那模样活像见了腥的野猫。
美女……叶哥喜不喜欢美女？
他说到“美女”二字时，尾音拖得长长，手里还比画了几个不堪入目的动作。叶大原本懒散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眼睛亮了起来。他一把扯掉嘴里的草茎。
美女？咱们六个，哪个不稀罕？老六，你他娘的别是嘴上跑马——真弄得到？
那可不！王二狗一拍胸脯，唾沫星子飞溅。以前我就得手过一回，那小娘子……他咂咂嘴，仿佛回味无穷，脸上的笑容绽得像朵开败的野菊花。
叶大、黄欣几个人见状，都跟着兴奋起来，破庙里顿时响起一阵粗鄙的笑声。
你要真能弄来，老子赏你十两银子，绝不食言！事成之后，还请兄弟们吃酒，大鱼大肉管个够。
王二狗一听，心花怒放，点头如捣蒜般。
叶哥放心，小菜一碟！古镇美人多的是，不过……他故作沉吟，得给我十天时间，保管给您弄个水灵灵的来。
一旁的黄欣、何志林早已按捺不住，眼睛都冒出绿光，像是饿狼见了血肉。
老六，要帮手不？何志林拍着王二狗瘦骨嶙峋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龇牙咧嘴。
不必不必，杀鸡焉用宰牛刀？看我的！王二狗挺起干瘪的胸膛。
邱明礼和李文也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催促，破庙里闹哄哄一片。
哈哈哈，老六，这可是美差！胖乎乎的李文也学着何志林的样子，重重拍打王二狗的另一边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
干漂亮了，哥几个敬你！
王二狗那双小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两颗浑浊的琉璃珠子在暗处反光。叶大沉默了片刻，忽然摇头。
十天？时间太长了。叶大摸着自己的下巴，你刚才一说，老子心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三天，最多三天！事成银子翻倍。
三、三天？王二狗面露难色，叶哥，这……时间有点紧啊。五天，五天行不行？
叶大一挥手，成！五天就五天，不过老六，越快越好。先弄一个来让兄弟们开开荤，往后路子熟了，天天换新鲜的，怕到时候你们都玩不过来呢！
六人又是一阵狂笑，笑声在破庙里回荡，惊起梁上一窝燕子，扑棱棱飞走了。
得嘞！我这就动身，不过叶哥……这路上来回，总得吃饭喝水，不能让我饿着肚子去给您办事吧？
叶大笑骂一句，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子，掂了掂，约莫五两重。拿去！这可是老子的家底了，事成之后，亏待不了你。
王二狗接过尚带体温的银子，像捧着命根子似的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又按了按，这才心满意足地告别五人，踏着夕阳的余晖出了古镇。
一路上，王二狗在计划着，他想起了王家岭的小巧莲。小巧莲太漂亮了，年龄又小，只有去骗她，骗她到村口再把她带走。他想到这儿时，停下的脚步，脸上又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担心怕弄不到手，万一怕她爹爹杜明发现了，还不打断他的骨头，他思前想后，脚步便放慢。他摸了摸胸口的五两银子，又想到弄得了小巧莲还有酒有大鱼大肉，他加快了脚步，兴奋起来。已经快午时了，天气有些闷热，他来到了路边一棵大树下休息，悠悠的风吹得凉爽爽的。心想，这儿真是一个好地方，他便坐在树根上歇歇脚。
唉！都怪自己这张嘴惹了祸，现在怎么办？小巧莲会不会带一个人去河边洗衣服？美丽的小巧莲的影子在他眼前浮起，二狗哥甜渣渣的声音在王二狗耳边响起。可是，这可是要把小巧莲弄到古镇去，她会听话吗？我真该死，不该讨好叶大，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就去骗她，就说她爹在镇上崴了脚，等把巧莲骗到村口，捂了嘴拖走……王二狗想到这儿，他脚步忽然一顿，脸上得意的神情褪去，换上几分惧色。
万一……万一被杜明那老倔驴发现了呢？那老头子年轻时练过把式，一拳能捶死一头小牛犊。要是知道我二狗子又打他闺女的主意，还不把我这身贱骨头拆了？
王二狗越想越怕，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五两硬邦邦的银子还在。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他心思又活络起来：事成之后，还有更多银子，还有酒肉。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啐了一口，加快脚步。
日头渐渐升高，已是快午时了。王二狗便三步并作两步走，王二狗长舒一口气。
杜巧莲娇俏的模样又在眼前浮现——她蹲在河边洗衣时，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白藕似的小臂。她转头对他笑时，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少女的天真与不自知的妩媚。
可是要把她弄到古镇去，她会乖乖听话吗？王二狗心里在想。
富贵险中求，这事儿不是丧尽天良吗？王二狗太辛苦了，困意袭来。一夜未眠的疲惫加上累了，王二狗眼皮越来越沉。他来到了槐树下，有些犯困了，他头一歪，竟靠着树干睡着了，鼾声如雷。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待王二狗猛地惊醒时，天色已近黄昏。西边的天空染着一片暗红，像泼洒开的血。他弹起身子，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完了，睡过头了。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银子，胸前的口袋已经空了。
王二狗浑身一僵，疯了一样把全身上下的口袋翻了个遍，又趴在地上查看树根周围。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五两银子已不翼而飞。
银子呢？谁偷了？他娘的！王二狗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哪个天杀的王八蛋敢偷老子的银子？给老子滚出来！
他像只无头苍蝇在槐树下打转，眼睛瞪得血红。忽然，他停下脚步，狠狠扇了自己两记耳光。
叫你睡，叫你睡！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窸窣声。
王二狗还没来得及抬头，一道黑影便从高高的树杈上飘然而下，落地时悄无声息，只扬起几点尘土。
那人站稳了，王二狗才看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功夫了得，个子矮小精瘦，尖嘴猴腮，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衫，腰间束着布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利落劲儿。
你、你是谁？王二狗吓得倒退两步，声音发颤，下意识问。
你、你怎么藏、藏在树上？
年轻人不答话，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这才抬眼看他。那眼神扫过来时，王二狗只觉得脊背一凉，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瞳孔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劈开皮肉，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年轻人忽然笑了，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他上前一步，右手拍在王二狗肩上。那手掌不大，力道却沉，拍得王二狗膝盖一软。
你小子，年轻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是不是叫王二狗？
王二狗脑子“嗡”的一声，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强作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不是……您认错人了……
认错人？年轻人眉毛一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眯了起来。
凭我这双神眼，还从没认错过人。
他顿了顿，向前逼近一步。王二狗不由自主地后退，后背抵上了粗糙的槐树皮。
你从古镇来？年轻人缓缓道，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要去乡下弄个美人——我说得可对？
王二狗如遭雷击，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觉得那双眼亮得骇人，像真的鹰隼盘旋在高空时锁定地面猎物的眸子，锐利地剜在他脸上，要把他那点藏在皮肉下的龌龊心思全给扒出来，摊在光天化日下晾晒。
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下颌线绷得笔直，面容尚有几分青涩，可那视线却带着穿透性的冷意。王二狗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枯瘦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王二小想躲开那道视线，眼珠乱转着瞟向树上的知了，瞟向远处渐暗的天色，可无论看向哪里，都觉得那双眼像探照灯似的钉在他身上，把他心里那些不敢见光的念头照得透亮。
你双脚抖什么？年轻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子砸在冰面上，脆生生地裂开来。
王二狗的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破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怕什么——怕那双眼后面的东西，怕那些被看穿的、不敢见光的心思。那年轻人明明没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可王二狗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连骨头缝里那种瑟瑟发抖的窘态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年轻人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王二狗的肩膀垮得更厉害了，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暮色渐浓，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将两人笼罩在昏暗之中。
远处传来归巢乌鸦的叫声，嘶哑而苍凉。
王二狗知道，自己这点出息，全被那双神鹰眼似的眼睛，给瞧了个底朝天。而更可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为什么要拦住他，又会对他做什么。
夜风起了，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王二狗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石破天惊。
这年轻人到底是谁？怎么连我去乡下弄美人都了如手指，王二小却惊愕半天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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