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晚秋了，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街道两旁的青石板上投下了凄凉的斑斓。天气逐渐转凉了，随着一阵阵寒风吹来，有些凉意。
那天，王二狗被好心的叶大带到叶宅，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叶宅门槛高阔，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的匾额，鎏金“叶宅”两个字，门前两只昂首的狮子，威武庄严。
叶哥，这是你家？你家真有钱！王二狗惊叹。
少屁话，快走！叶大呵斥道，王二狗一脸堆笑，跟随其后。经过一段青石板，映入王二狗眼帘的是叶宅内的大院。院子里走廊边有花、有草，修竹，一阵阵清香扑鼻。叶宅庭院深深……
王二狗还第一次见过这样偌大的庭院，心中又不禁赞叹起来。叶家真有钱，镇上人就是镇上人，以后我跟叶哥混，总会混成一个名堂来，只要叶哥不撵走我，就行！
二狗子，站住！千万别乱跑。叶大唬着。
嗯，叶哥！王二狗点点头。
一盏茶工夫，叶大拎着几件衣服出现在王二狗面前。
去洗过澡，换上！再来见我。他把衣服往王二狗身上一扔，王二狗受宠若惊，他双手接过叶大穿过的衣服。
谢谢叶哥！王二狗屁颠屁颠的。
对面小河边，去洗个澡！
王二狗深深躬身一礼，便笑盈盈地跑到小河边，他不顾河水冰冷刺骨，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了一遍。换上干净衣服后，他看着河中倒影，几乎认不出自己——除了依旧瘦削，竟也有了几分人样。
嗯，还是叶哥对我好！
从那天起，王二狗就成了叶大的影子。每天清晨，他准时等在“和铺”门口，陪叶大去“养正书屋”读书。叶大上课时，王二小就坐在私塾门外的石阶上，一等就是半天。下午叶大逃课去玩，他便跟在后面提东西、跑腿。叶大心情好时，也会赏他些吃食，心情不好时就拿他出气，拳打脚踢也是常事。但王二狗从无怨言——至少不用饿肚子了，这比什么都强。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叶大没有去书屋，而是带着王二狗在镇里转悠，陆续叫上了四个少年伙伴。这些孩子王二狗都没见过，经过叶大一一介绍，王二小又多了几个兄弟，他们都是镇上商贾人家的子弟，平日里游手好闲，是先生们口中的“顽劣之徒”。
叶大领着一行人往镇东走，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了郊外的废弃棉麻纺织厂。厂区占地颇广，围墙倒塌了大半，铁门锈迹斑斑，歪斜地半开着。
叶哥，我们来这破地方干嘛？一个叫黄欣的胖小子捂着鼻子问。
进去就知道了。叶大率先跨过倒塌的围墙，其他人都跟随。
王二狗跟在最后，踏进厂区时，一股混合着机油、尘土和霉味的怪味扑面而来。厂房高大而阴暗，破碎的玻璃窗像一张张咧开的嘴，露出黑洞洞的内里。十几台生锈的纺织机器沉默地立在阴影中，上面结满了蜘蛛网，地上散落着废弃的纱锭和零件。
叶哥，这地方太难闻了，我们还是找别的地方吧？王二狗走到叶大身边小声说，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你懂个屁！叶大转身，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
这以后就是咱们的据点了。咱们六个人，从今天起就是一个团队。我是老大，是队长，你们五个人必须听我的。谁不听话别怪老子下手狠！叶大捡起地上一根生锈的铁棍，狠狠敲在旁边的机器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叶哥，我……我……
你想说啥？不听老子的就打断你的腿！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王二狗第一个反应过来，扑通跪下来。
叶哥说得对！我们都听叶哥的，他是咱们兄弟的头。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在叶大凶狠的目光逼视下，也陆续跪了下来。
好！很好！叶大扔掉铁棍，脸上露出笑容，他继续说。
从今往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咱们团队壮大了，在这古镇里，谁都不敢惹我们。
对！叶哥说得对。王二狗大声附和，用力鼓掌。叶大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分工。
黄欣，你是老二。邱明礼，你是老三。何志林，你是老四。李文，你是老五。王二狗，算你最小，当然是老六，都给老子记住了吗？
众人点头。叶大又宣布了几条“帮规”。
一阵寒风吹来，破旧的废厂又泛起难闻的气味。
你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一，不准背叛兄弟，有事必须到场；二，一切听从队长指挥。三，我们必须团结一条心。
等叶大宣布后，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走出废弃厂房时，夜幕低垂，星光稀疏。一行人回到镇上，在街口分开。叶大带着王二狗回到“和铺”门口，却不让王二狗进去。
二狗子，你还是在哪儿睡，等下我叫人送几只麻袋来，晚上就睡觉，一早便弄干净，听清楚了吧？
叶哥，听清楚了！王二狗唯命是从。
对了，我娘要是知道我在外头收了个跟班，非打我不可。你自己想办法将就些吧。叶大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王二狗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愣了好一会儿。晚风渐起，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他摸了摸怀里——还有半个中午剩下的馒头。无处可去的他，想起了那个废弃厂房。
当王二狗再次踏进棉纺厂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月光从破损的屋顶和窗户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他摸索着走到下午待过的那台机器旁，背靠着冰冷的铁壁坐下。铁锈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往骨头里钻，他裹紧了衣服，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远处传来野猫的嚎叫，一声接一声，凄厉而悠长。王二狗竖起耳朵，握紧了随手捡来的木棍。厂房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黑暗。
过了一会儿，几只老鼠从阴影里窜出来，拖着不知什么东西跑远了。王二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王二狗又冷又饿，把怀里那半个硬邦邦的馒头拿出来，小口小口地啃着。他想起白天叶大宣布成立团队时的兴奋，想起那四个人——黄欣总是笑眯眯的，但眼神闪烁；邱明礼个子最高，却不爱说话，好像傻子；何志林和李文总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只有他自己，是真心把叶大当救命恩人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回家，而自己只能在这个鬼地方过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二狗就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不能这么想，叶哥给了他衣服和吃的，没有叶哥，他早就饿死了。做人要知恩图报。
突然，一阵邪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屋顶的残破铁皮哗啦作响。几乎同时，外面传来野猫凄厉的惨叫声，那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掐断了喉咙。
王二狗全身汗毛倒竖。他慌慌张张地从旁边横梁上扯下一块破纱布，想蒙住耳朵，手却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把布缠在头上，那诡异的寂静却更让人恐惧。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不是老鼠的窸窣，而是某种更沉重、更有节奏的声音。
啪嗒……像是一阵脚步声。
王二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的声音。他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想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鼓足全部勇气，猛地回头。月光正好从窗口照进来，照亮他身后的一片空地。此时，空无一物。
王二狗长出一口气，几乎瘫软在地。原来是幻觉，是自己吓自己。他苦笑着摇头，却发现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决定不再待在这个鬼地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王二狗踮着脚尖往厂房小门挪去。每走一步，都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似乎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王二狗的心跳骤然停止。他迅速躲到门边的阴影里，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厂房外的空地上，背对着他，仰头看着天空。那人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二狗屏住呼吸，腿开始发麻。就在他几乎要坚持不住时，那人影忽然缓缓转过身来。王二狗死死捂住嘴，才没叫出声。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在月光下惨白如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巴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不，那不是人脸，是……
一张破布挂在树枝上，被风吹得摆动，在月光下投出扭曲的影子。
王二狗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影，而是不知谁丢弃的一件旧衣服，挂在厂房外的枯树上。他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哭笑不得。
可就在他放松警惕的瞬间，一声清晰的叹息突然在耳边响起。那叹息悠长、哀怨，仿佛饱含了无尽的悲苦，又近得像是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呼出一口气。
王二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再也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冲出厂房，一头扎进外面的荒草丛中。他趴在地上，心脏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过了很久，直到确认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王二狗才敢抬起头。他猫着腰，一路小跑着离开厂区，不敢回头。
当王二狗气喘吁吁地跑回古镇，站在“养正书屋”紧闭的大门前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背靠着朱砂色的大门滑坐下来，抬头望向天空。
星星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一线微光。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王二狗抱紧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废弃厂房里的那声叹息，还在他耳边回荡。
是真的吗？还是自己太害怕产生的幻觉？王二狗自言自语。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宁愿睡在街头，也绝不再踏进那个地方一步。
晨光熹微中，古镇渐渐苏醒。远处传来鸡鸣声，王二狗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讨好又卑微的表情。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和铺”的方向走去。
叶哥该起床了，他得提前去等着。至于昨夜的一切，就让它随着天亮消失吧。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王二狗站在学校门口翘首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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