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那日从王书匠的私塾闹完回来，心里总像梗着一块石头。夜里，她翻身久久难眠。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炕上，她盯着熟睡的儿子叶大那稚嫩的小脸，又想起王先生那戒尺落下的声音，心里一阵阵地揪紧。
第五回了，哎！她咬着下唇想。我娘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哪能让孩子这般挨打？
叶和在她身边鼾声均匀，梅花轻轻推了一下丈夫，他只是翻了身又呼噜大睡。
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遇事总想着息事宁人，俗话说，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梅花也侧过身，望着丈夫模糊的轮廓，轻轻叹了一口气。
翌日一早，梅花便拽着叶和往私塾去。叶和一路都在劝妻子。
他娘，读书哪有不挨打的？我小时候先生打得还狠呢！古人云，不打黄荆教不成！
什么成不成？儿子生下来就是幸福的。教书先生打你，那是你小时候笨！我娘家弟弟读书时，先生都是讲道理，哪有这样三天两头打的？打在儿身，疼在娘心。
到了私塾门口，梅花深吸一口气，推门就进。王书匠正摇头晃脑地教《三字经》，一见她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你跟我作甚？好了，先生打了几下儿子屁股有啥的？快回家，别在学堂再闹事了，咱叶家丢不起那个脸。叶和拽着她的袖子低声道。
梅花两眼睛一瞪，杏眼圆睁，怒吼丈夫。
你给我闭嘴！没用的王八蛋，先生打儿子，你不心痛我还心痛呢！儿子挨打都第五回了，如果你是一个男子汉，站出来俺要好好讨个说法吗？
叶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周围几个早到的学生探头探脑地看。叶大躲在父亲身后，小脸煞白。梅花转向王书匠，声音却不自觉软了三分。
先生，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就想问问，我家叶大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频繁挨打？
王书匠捋着胡须，沉吟片刻，看了看面前的女子。
一言难尽，你可别发火，你且听我说，叶大背书时总是走神，昨日我将《弟子规》教了三遍，他仍记不住“出必告，反必面”一句，人家都倒背如流啦！
先生，孩子记性有好有坏，个个都金榜题名？不见得吧！梅花语气诚恳，她又继续说。
您多教几遍便是，何必动辄打手心，毒打屁股？孩子的屁股，吃饭坐下都喊疼。
叶和在一旁扯她衣角，梅花却浑然不觉。她又继续道。
我娘家父亲也教过书，古人云，因材施教，不为过尔！若我家叶大真不是读书的料，您直说便是，我们另想办法。可若是教法上，你有什么歪心思，动辄就发脾气，成何体统？
梅花！你别太嚣张，这是学校！叶和终于忍不住喝道。
滚一边去！梅花皱眉。
够了！叶和呵斥道。
叶和这么怒吼，学堂里一片寂静。梅花看着丈夫涨红的脸，又看看王书匠铁青的面色，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过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下来。
先生，是我鲁莽了。可做娘的心疼孩子，您多体谅，多担待！
王书匠摆摆手，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叶大我教不了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沉默不语。叶和的脸一直沉着，叶大小心翼翼地牵着母亲的衣角。经过向阳古镇的青石板路时，梅花忽然停住了脚步。
街市喧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在一扇朱漆斑驳的木门前，梅花驻足细听。门内传来孩童清脆的读书声，还有先生温和的讲解声。她抬头看，门楣上“养正书屋”四个字虽已发黑，笔力却透着风骨。
叶和，你听……梅花轻声道，这学校书声琅琅，要么把儿子送这儿来？
叶和皱了皱眉，儿子肯读书，哪里都行，怕儿子不是读书的料。
你说啥？梅花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咱娘家可是书香门第，不像你叶家就是做生意的，你不指望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叶和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梅花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吟，檐角的铜铃随之轻响，细碎的声音落进巷子里，清脆悦耳。
一位年轻的教书先生从屋里走出，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癯，一身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整洁。
你是先生吧？梅花脸上堆起笑容。
鄙人正是，请问这位婶子有何事？教书匠拱手作揖，动作斯文。
刚才，我也听了一会儿，您教得真好。梅花语气诚恳，又继续开口。
你，不像巷子那头那位王先生，动不动就责罚学生。您笑脸如花，语言温柔，我有事相求……
先生，我们不麻烦你了，回家吧！叶和急忙插话。
梅花瞪了丈夫一眼，转向先生道。
不知您这学堂可还收学生？我家儿子刚满十岁，先前在那边读书，可……她顿了顿，可不太适应那王老头，他已经老糊涂了。
年轻先生微微一笑，收是收的，只是需让孩子试试，看看是否合得来。
你，你！梅花转身戳着叶和的胸口。叶大躲在梅花身后。
叶家怎么出了你这个笨蛋，自己不读书还断送儿子的前程。你没读出多少书来，还一口咬定儿子不行？闭嘴，滚回去吧！我来向先生沟通，你管店铺，我照顾儿子，咱们分工。
叶和无奈，只得由她去。梅花与先生细细商议了之后，又领着叶大给先生磕了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过了几日，梅花果然把叶大送进了“养正书屋”。年轻先生姓李，单名一个“墨”字，确是位好先生。他教书不急不躁，叶大若有不懂，他便一遍遍讲解，从不发火。梅花时常偷偷在窗外听，听到儿子终于流畅地背出“人之初，性本善”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时间一长，梅花时不时送些人参、燕窝之类上品去谢李墨先生。叶和看在眼里，只当不知。他对这个多毛的儿子并不抱太大希望。老叶家经商百余载，靠的是薄利多销、和气生财，哪出过读书人？
但梅花不这么想。她娘家祖父中过举人，虽然后来家道中落，可书香门第的底气还在。她总梦见儿子穿上官服的样子，醒来就更加用心督促叶大读书。
某日下午，叶和借口去批发杂货，却独自一人出了城，往阳山方向走去。他心里憋着一件事，谁也没告诉。他叶铺最近生意不顺，连着几笔买卖都亏了本。梅花又整日念叨儿子读书的事，家里气氛压抑。他想起老人们常说阳山古寺灵验，便想去拜拜。
山路蜿蜒，杂草丛生，青石板被岁月磨出了凹痕，石缝里钻出倔强的小草。山风过处，竹林沙沙作响，隐约有钟声从云雾深处传来。叶和走出一身汗，终于在午后来到山门前。
“阳山古刹”四个字已斑驳，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温润。寺内香火缭绕，古柏参天。阳光从枝叶间漏下，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大殿里，金身佛像低眉垂目，案前香火明明灭灭。一个小和尚正在扫落叶，竹帚划过地面的声音规律而安宁。
叶和在各个殿都拜了拜，捐了些香油钱。心里的烦躁似乎随着袅袅青烟散去许多。他信步来到寺院东侧，这里有三间僧房，窗前青瓷瓶中斜插着几枝山桂，幽香阵阵。
假山旁有棵老柏，树下坐着个女子，背对着他，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
叶和本不想打扰，可那哭声压抑而凄楚，让他不禁驻足。他悄悄走近些，见那女子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荆钗布裙，身形单薄。她手中攥着一方帕子，口中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听不清。
夕阳渐西，最后一缕金光掠过药师殿的琉璃瓦，将檐角铜铃染成赤金色。归鸟落在银杏树上，抖落几片黄叶。山月悄然升起，寺庙渐渐浸入乳白色的光晕中。
叶和坐在不远处石凳上，犹豫再三，终于起身走向那女子。
这位娘子，天色已晚，山中夜寒，早些回家吧。
女子闻声抬头，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那是一张清秀却憔悴的面容，眼角细纹丛生，泪痕未干。她愣愣地看着叶和，突然，眼中闪过惊异之色。
你……她声音沙哑，你是不是和铺的掌柜？
叶和也是一怔，正是，娘子认得我？
女子匆忙用帕子擦脸，站起身，却因坐得太久踉跄了一下。叶和下意识伸手扶住，又急忙松开。
我、我去过贵铺买针线，还有杂货，掌柜可能不记得了。
叶和确实不记得，铺子里每日人来人往，他哪能个个记住。但见这女子举止得体，不像寻常村妇，便多了分留意。
娘子为何独自在此伤心？可是遇到了难处？
女子沉默良久，山风吹动她额前碎发。终于，她轻声道。
家中孩子病重，无钱医治。来求佛祖保佑，可心里实在难受，便偷偷在此落泪。
叶和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叶大，想起了梅花为了儿子读书的事那般拼命，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的心结与妻子梅花大抵相同。
若不嫌弃，这些先拿去应应急。孩子治病要紧。他从怀里掏出钱袋，倒出些碎银，
女子瞪大眼睛，连连后退。
掌柜，使不得，使不得！我与你非亲非故。
拿着吧！叶和将银子塞到她手中，就当是我借你的，日后宽裕了再还不迟。
女子捧着银子，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深深一福。
多谢掌柜，这钱我定会还的，不知掌柜贵姓？
免贵姓叶，你快回去吧，孩子在家等着呢。叶和摆摆手，冲她微微一笑。女子再三道谢，匆匆离去。叶和望着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那口闷气散了不少。他转身准备下山，却见方才女子坐过的石凳上，落着一支朴素的银簪。
他拾起簪子，想追上去，人影已不见。月光下，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工艺精巧。叶和怔了怔，将簪子收进怀中。山风渐凉，他紧了紧衣裳，踏着月光往山下走去。远处古镇灯火初上，家中，梅花应该已经点起油灯，等着他回去吃晚饭了。
这一日的纷扰，寺庙的宁静，偶遇的女子，都像一场梦。但怀中那支梅花簪的凉意，又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叶和不知道，这支簪子会在日后掀起怎样的波澜？他也不知道，寺庙中那位哭泣的女子，与他家有着怎样意想不到的关联？
此刻，当他回来时已经是星光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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