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的清晨向来被青石板上的薄雾与早市炊烟笼罩，赶集的百姓早已摆好了摊位，开始了新的一天生意。
可这几日，叶家的杂货铺上空却仿佛积着散不去的阴云。
俗话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其中的矛盾，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事情得从三天前说起。
那日午后，梅花从寺庙烧香回来，出了香烟笼罩的庙门，脸上就蒙了层灰扑扑的忧虑。
她回家时，看见十岁的儿子叶大赤着上身在后院井边冲凉——孩子背上、胳膊上密密的汗毛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梅花心里“咯噔”一声，手里捻着的佛珠差点掉落。
夜里，她翻来覆去，终于推醒了身旁的丈夫叶和。
他爹，你说大全这身毛……真是寻常事吗？
叶和睡意朦胧，微微睁开眼睛，温声安抚妻子梅花。
他娘，男孩子阳气旺，汗毛重些有什么稀奇？我年轻时也这般，我爹也一样，等孩子大了就好了。叶和翻身背朝向妻子。
死鬼，在说正经事儿，可庙里那位慧明小师父说什么返祖……梅花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
我问你，他说这是‘返祖’，什么意思？他还说是叶老宅邪性得很。万一往后一代代传下去，生个孙子浑身是黑毛，那可怎么是好？
叶和顿时清醒了，撑起身子，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紧皱的眉。
妇人之见，莫信小师之言。哎！真拿你没法，你又去听那小和尚胡呐！一个出家人，整日对香客说这些怪力乱神，算什么修行？
人家是得了慧眼的，才对我说的。梅花不服。
你不见他那双眼睛，清亮得能照见人前世今生……
照见个屁！素来和气的叶和难得爆了粗口。
我看他是见咱家铺子生意不错，变着法儿哄你捐香油钱，上月你偷拿柜上五两银子当功德，我只当买个清静，如今倒好，他竟挑唆起咱儿子来了，有何居心？
梅花被戳中亏心事，脸一红，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可心里的疙瘩，却越拧越紧。
夜，深沉，一切归于死静。
从那晚，他俩的矛盾真正爆发是在两天后。
孩子叶大从私塾捂着屁股哭回家时，梅花正在柜台后头拣豆子。孩子一瘸一拐扑进来，扯开嗓子嚎。
娘！王老头又打我，屁股都快开花了，我不读了。叶大撒泼打滚，梅花傻眼了。
梅花手里的簸箕“哐当”落地，黄豆滚了一地。她扳过儿子，撩起衣裳一看。屁股上十道红肿的戒尺印子赫然在目。
老王，天杀的王书匠！她眼睛瞬间充血，胸口剧烈起伏。
已经是第五回了，这是第五回了！我送钱送物是让他教书，不是让他打我儿，当老娘是病猫！
叶和从里间房匆匆出来，按住她肩膀。他娘，你先别急，问清楚，先生打人是有原因的……
放你个臭屁，还问什么问？孩子的屁股都开裂了。梅花甩开他的手，嗓门尖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我忍他一次又一次，他倒得寸进尺！今日要不讨个说法，我‘梅’字倒着写！”
她拽起叶大就往外冲，叶和拦都拦不住，只得解了围裙快步跟上。
幸福巷的青石板被梅花踩得咚咚响，沿途住户纷纷探出头。卖豆腐的刘嫂扒着窗棂小声对屋里说。
瞧，叶家娘子又炸了，这回怕是王先生要倒霉。
等叶和赶到私塾时，场面已不可开交。
那私塾设在东巷口的大院里，原是某位举人的旧宅，廊柱上的漆已斑驳。此刻，梅花正杵在学堂门口，手指几乎戳到王书匠鼻尖上。
你给我说清楚，我儿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下这般狠手？
王书匠是个瘦高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此刻面色紫涨，胡须直颤。
叶、叶夫人，您且听我说……今儿令郎在学堂，先是往张员外家公子砚台里撒尿，后又揪住李掌柜家孩子的辫子往墙上撞，老夫劝阻，他竟将《论语》撕了折纸船。
那又如何？梅花叉腰，小孩子玩闹罢了。你一个教书先生，不好好教课，整天打人，算什么本事？
堂内十几个学童缩在座位上，偷眼瞧着热闹。被尿了砚台的张公子小声嘟囔。
叶大还抢我饴糖呢……
叶大还在教室里放臭屁……
叶和挤进人群，先对王书匠作了个揖。
先生对不住，内子急火攻心，有话好说。又拉梅花。他娘，这么多孩子看着，像什么话，回家再说。
回什么家！梅花猛地甩开，声音又拔高八度。今日不给我儿赔不是，我就砸了你这学堂。
话音未落，她竟真的冲进学堂，抓起最近一张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就往地上掼。砚台碎裂，墨汁溅得四处都是，毛笔被折断，纸页飞舞如雪片。
使不得啊！使不得！王书匠急得跺脚，想去拦，却被梅花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到柱子。
叶和瞳孔一缩，快步上前扶住先生，转头对梅花低喝。
你疯了吗！
我疯了？是你们逼疯的！梅花红着眼，又举起一把戒尺，狠狠掰成两截。
打我儿？让你打！让你教！
砸完学堂还不解气，她风一般卷回自家铺子，抄起门边的扫帚，对着货架就是一通乱扫。瓶瓶罐罐噼里啪啦砸下来，酱醋横流，干货撒了一地。街坊邻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窃窃私语，也有平日嫉妒叶家生意好的，躲在人后掩嘴偷笑。
叶和追回来时，店铺已是一片狼藉。店铺门口都站着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
叶和站在门口，看着三十多年苦心经营的心血被践踏，看着妻子披头散发、状若疯妇的模样，看着儿子躲在梅花身后偷做鬼脸——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没有吼，没有骂，只是慢慢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碎瓷。
这里什么世道啊？他抱着头尖叫。
梅花砸累了，拄着扫帚喘粗气。一低头，看见丈夫花白的头顶，看见他微微发颤的手正试图拼合一个摔碎的青瓷碗——那是他们成婚那年，一起在窑口挑的，碗底还描着并蒂莲。
她忽然像被泼了盆冰水，清醒了。
“风暴过后”人群都渐渐散了。店铺听到了“火药味”的余声。
叶和收拾完铺面，打了盆水，拧了帕子递给坐在门槛外的梅花。她接过来，没擦脸，只攥在手里，帕子慢慢被泪水浸透。
他爹……她嗓子哑了，我……我今天……也是鬼摸了头，千不该万不该啊！
他娘，先喝口水。叶和递过茶盏，声音平静得可怕。
梅花捧着茶，眼泪掉进杯中，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想起许多事——想起刚嫁过来时，叶和夜夜在灯下教她算账，从没嫌她商户女不懂诗书；想起生叶大难产，他跪在产房外磕头求祖宗保佑，额上都磕出了血；想起每次她脾气上来乱砸东西，他总是默默收拾，从未还过一次手。
我……我就是怕。她哽咽着，怕大全真有什么不好……怕咱家香火……更怕你心里怨我，嫌我蠢，听信外人之言，他爹……
叶和长长叹了口气，挨着她坐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青石板上，像两道相依的伤疤。
梅花，别自责了，你嫁我三十三年了。他望着巷口渐暗的天光。
我叶和这辈子，可曾嫌过你一字半句？
梅花摇头，哭得更凶，她捶胸顿足。
叶大他还是一个孩子，他是顽劣，你不是不知，他可是咱们心头上肉。可是他才十岁，要好生教导，总能扳过来。你越是惯，他越是有恃无恐。叶和顿了顿。
至于那小和尚的话……你若真信佛，该知道佛祖慈悲，不会因人身一点异样就降罪。那慧明三番五次说这些，怕是别有心思。
梅花低头不语。其实她何尝没有疑虑？只是人一旦钻了牛角尖，便需要个外力才能拔出来。今日这场大闹，闹掉了她的执拗，也闹醒了几分糊涂。
铺子……她看向店内。我一时火脾气犯了，他爹，铺子损失多少？我明日回娘家，找我哥先借些……
钱的事你别操心。叶和拉着她的手。
只是王先生那边，明日你得跟我去赔个不是。还有张员外、李掌柜家，都得登门道歉。咱们可是和气生财，你这一闹，又让旁人说笑话了。
梅花越听越咬着唇，擦拭泪水，最终点了点头。
夜深了，叶大早已在里屋睡着。夫妻俩躺在榻上，谁都无眠。
他爹。梅花轻声问，你说王先生……会不会不再教大儿了？
叶和沉默良久。哎！事情不过有三，他都是三次去学校闹，恐怕是难了。今日这一大闹，他在这古镇，也难做人了。
那……那怎么办？梅花说。
我再想法子。叶和翻了个身，睡吧。
可他心里明镜似的——王书匠怕是留不住了。而叶大这孩子，若再寻不到个好先生管教，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
窗外，古镇沉入梦境。二十九条巷子如蛛网般延伸，哪条能通往安稳，哪条又会坠入风波？叶和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家就像巷口那盏风雨飘摇的灯笼，得牢牢护着，不能灭。
而此刻，幸福巷东头的私塾里，王书匠正就着残烛，默默收拾行囊。戒尺断成两截，他拾起来，摩挲着上头“诲人不倦”四个小字，苦笑一声，扔进了行囊最底层。
鸡鸣时分，这个在古镇教了二十年书的老先生，背着简单的包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巷口的石板路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晨雾抹去。
而叶家这场风波，真的平息了吗？已经在古镇又是一个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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