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景台下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他们在溪边找了块平坦的石头,铺上塑料布,开始午餐。学校准备了面包、牛奶、水果,但大家都带了家里的食物。李通妈妈做了红烧肉饭团,用保温盒装着,还热乎着;王浩带了卤味,张晨带了炸鸡块;陈晓雯和赵琳带了寿司和沙拉。
叶知秋拿出一个精致的多层便当盒。打开第一层,是精致的饭团,捏成小动物的形状;第二层是蔬菜和水果,切得整整齐齐;第三层是甜点,小蛋糕和布丁。
“你妈妈准备的?”林暮雨问。
“不,是我自己做的。”叶知秋有些不好意思。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她。李通竖起大拇指:“厉害啊知秋!看着就很好吃!”
“一起吃吧。”叶知秋把便当盒推到中间。
午餐在欢声笑语中进行。李通讲着篮球赛的趣事,王浩和张晨插科打诨,陈晓雯和赵琳讨论最近的电视剧,叶知秋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偶尔问一两个问题。
林暮雨很少在这样热闹的场合说话,但他不觉得尴尬,反而很享受。他坐在叶知秋身边,听着溪水潺潺,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大家身上,心里涌起一种温暖的、充盈的感觉。
这就是集体活动吗?这就是和朋友们在一起的快乐吗?他忽然理解了陆校长为什么要组织这次秋游——有些东西,课本里学不到,试卷上考不出,但它们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饭后,大家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热,像一床柔软的毯子。林暮雨闭上眼睛,听风声、水声、鸟鸣声,还有身边朋友们均匀的呼吸声。
“暮雨,”叶知秋轻声叫他,“你看。”
他睁开眼睛。叶知秋指着溪水。阳光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像撒了一把碎钻。一片红叶落在水面,被水流带着,旋转着向下游漂去。
“像不像你故事里的那片叶子?”叶知秋问,“《第十一片落叶》里的那片。”
林暮雨想起来了。在那篇故事里,男孩每天为女孩收集一片梧桐叶,在叶子上写一句话。第十一天,女孩在叶子上写了“我收到了”。
“比那片真实。”他说。
“真实的东西最美。”叶知秋说,然后补充,“这是何老师说的。”
他们静静地看了很久的溪水。直到李通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该下山了,不然赶不上集合时间。”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但膝盖更吃力。林暮雨感觉腿有些发软,有几次差点踩滑,都被叶知秋及时扶住。
“你体力还得练啊。”叶知秋笑他。
“我会的。”林暮雨认真地说。
回到停车场时,是下午两点半。大多数同学已经回来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着拍的照片,谈论着山上的见闻。老师们在清点人数,准备返程。
林暮雨和叶知秋在人群中找到了第五组的其他人。李通正在给王浩看手机里的照片——都是风景照,没有人物。
“怎么样?我拍得不错吧?”李通得意地说,“何老师说得对,观察生活要从学会‘看’开始。你看这张,光影多好;这张,构图多棒……”
林暮雨感激地看了李通一眼。李通察觉到了,对他眨眨眼,意思是:放心,兄弟懂。
大巴车启动了。疲惫袭来,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靠在椅背上打盹,有人戴着耳机听歌,有人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林暮雨和叶知秋还是坐在一起。车子在山路上盘旋,晃动的节奏像摇篮曲。林暮雨也累了,闭上眼睛,让意识随着车子的晃动漂浮。
然后他感觉到,肩膀上多了重量。
他睁开眼睛,微微侧头。叶知秋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她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轻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双手抱在胸前,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林暮雨整个人僵住了。
血液在瞬间涌向大脑,又迅速退去,留下一种眩晕的空虚感。他的肩膀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重量、她的温度、她发丝的柔软。那是一种真实的、无法否认的亲密,比琴房里的握手更直接,比任何文字的交流更具体。
他一动不敢动。
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醒她。脖子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肌肉开始酸痛,但他不在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右肩上,集中在那个靠着他的女孩身上。
窗外,夕阳西下。天空从湛蓝变成橙红,再变成深紫。山野在暮色中褪去鲜艳的色彩,变成深浅不一的灰调子,像一幅水墨画。车子转过一个弯,夕阳正好照进车窗,在叶知秋脸上投下温暖的光。
林暮雨看着她睡着的脸,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甜蜜,因为她信任他,愿意在他身边睡着;有惶恐,因为这信任太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承担得起;有悲伤,因为他知道,这样亲密的时刻,在现实中是奢侈的,也许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他想起了李通删掉的那张照片。如果那张照片还在,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是画面中并肩站立的两个人,背后是溪流和红叶。而现在,他们是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在黄昏的大巴上,在疲惫的归途中,在短暂得像幻觉的亲密里。
车子颠簸了一下。叶知秋微微蹙眉,动了动,但没醒,反而更往他这边靠了靠。林暮雨屏住呼吸,直到她重新陷入沉睡。
他慢慢抬起左手,悬在空中,犹豫了很久,最终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只是最轻的触碰,像羽毛拂过,像雨滴落下。她的头发很软,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和他记忆中雨中共伞时的味道一样。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的手很快收回,重新放在膝盖上,握成拳,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像炭火熄灭前最后的光。车厢里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叶知秋的脸显得更加柔和,更加不真实。
林暮雨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车子驶回市区,驶进熟悉的光辉高中校园。
刹车时,叶知秋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林暮雨肩上,瞬间清醒,坐直身体,脸红了:“对不起……我睡着了。”
“没事。”林暮雨说,声音有些哑。他的肩膀终于解放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些……失落。
“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
“你一直……”
“嗯。”
叶知秋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看起来很累。”林暮雨简单地说。
叶知秋沉默了。车厢里的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下车,喧闹声重新响起。但他们还坐在那里,像被隔在一个安静的泡泡里。
“谢谢你。”最后叶知秋说,声音很轻。
“不用谢。”
他们一起下车。校园里已经亮起了路灯,秋夜的空气清凉。陆校长站在校门口,看着学生们一个个下车,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玩得开心吗?”他问每一个经过的学生。
“开心!”学生们大声回答。
轮到林暮雨和叶知秋时,陆校长多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微笑:“写篇好文章。”
“会的,校长。”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对视一眼,都笑了。
分组解散了。李通他们跟林暮雨告别:“明天见!”
“明天见。”
叶知秋的司机已经在等她了。她走到校门口,又回过头:“林暮雨。”
“嗯?”
“今天的秋天,”她说,“我会记住很久。”
“我也是。”
她挥挥手,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车门打开,又关上,车子驶入夜色。
林暮雨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右肩上还残留着她靠过的感觉,温热的,柔软的,像一个印记,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关于这个秋天的记忆。
他慢慢走向公交站。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泥地上摇曳。秋风吹过,带着寒意,但他不觉得冷。心里某个地方,还温暖着。
公交车上,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城市灯火流转,像一条光的河流。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今天的画面:山径上的红叶,溪水边的倒影,观景台上的远眺,还有大巴上靠在他肩头的睡颜。
这些画面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他害怕——害怕它们会像梦一样消散,害怕明天醒来,一切又回到原点。
但他想起叶知秋的话:“我会记住很久。”
如果她也能记住,那么这个秋天,这场秋游,这趟旅程,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记忆。它们是两个人共同的收藏,在各自的世界里,在各自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妈妈在厨房热饭,爸爸在看电视新闻。
“回来啦?玩得怎么样?”妈妈从厨房探出头。
“很好。”林暮雨说,把书包放下,“山很美。”
“那多吃点,累坏了吧?”
晚饭时,林暮雨讲了秋游的见闻,讲了山上的红叶,讲了溪水,讲了观景台。但他没有讲叶知秋,没有讲分组,没有讲大巴上的那个小时。
有些东西,太珍贵了,珍贵到无法用语言分享。
晚饭后,他回到房间,摊开作文本。陆校长要求的秋游随笔,他今晚就要写。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没有落下。该怎么写?写风景?写感受?写友情?还是写……那个无法写出来的人?
最后,他决定写最真实的东西。不回避,不掩饰,只是诚实。
标题是:《秋日断章》。
他写道:
“秋天的山是一本打开的书,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字,每一棵树都是一句话,整片山野是一首长诗。我们走进去,就成了诗里的逗号、句号、惊叹号。
我看到了一棵红得惊人的枫树,长在悬崖边。朋友说,那是因为位置好,日照充足。但我觉得,它是自己想红的。红给自己看,也给所有路过的人看——‘记住我,记住这个秋天,记住我曾这样热烈地活过’。
山里有溪水,清澈见底。落叶漂在水面上,像小小的船。我蹲在溪边,看一片红叶在掌心停驻,又从指缝溜走。它要去哪里?不知道。但重要的是,它正在旅程中。
下山时,腿在发抖。但有人扶着我,说‘你体力还得练’。我说‘我会的’。这是承诺,不只是对爬山的承诺。
回程的大巴上,黄昏如酒。有人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一动不敢动,怕惊醒一个梦。窗外夕阳沉落,天空从橙红变成深紫,像一场盛大的告别。但我知道,这不是告别——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没有真正的结束。
秋天会过去,红叶会落尽,山径会被白雪覆盖。
但记忆不会。
十七岁的这个秋天,山野记得,溪水记得,红叶记得,风记得。
我也记得。
这就是秋天教我的事:美是短暂的,但记忆可以让它永恒;相遇是偶然的,但真诚可以让它成为必然。
陆校长,谢谢您。谢谢您让我们看到,除了分数和试卷,世界还有红叶、溪流、山风和并肩看风景的人。
这就是我的秋游随笔。
这就是我的,十七岁的秋天。”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暮雨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窗外,夜已深,城市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车声,像夜的呼吸。
他走到窗前,看着夜空。今夜无星,但月亮很亮,清辉洒满人间,像一场无声的雪。
他想,叶知秋现在在做什么?也在写随笔吗?也会写到今天的山,今天的溪,今天的红叶吗?
也许不会。也许她会写别的,写只有她能看到、能感受到的东西。
但这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经历了同一个秋天,爬了同一座山,看了同一片红叶。在某个时刻,他们的目光曾落在同一片叶子上,他们的脚步曾踏在同一级石阶上,他们的呼吸曾融在同一阵山风里。
这就够了。
林暮雨关上窗,躺到床上。右肩似乎还残留着温度,像一个温柔的烙印。
他闭上眼睛,让睡意淹没自己。
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明天,要去谢谢李通。谢谢他理解,谢谢他体贴,谢谢他即使失望也依然支持。
还有,要开始锻炼体力了。因为答应过,下次爬山,不会再腿软。
因为这个秋天告诉他——美好的东西,值得用更好的自己去迎接。
而秋天之后,还有冬天,春天,夏天。
雨还会下。
故事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