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如诗

周五清晨，林暮雨起得比平时更早。

天还没完全亮，城市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他站在衣柜前，第一次为穿什么而纠结。校服是必须穿的，学校规定集体活动必须统一着装。但在校服里面呢？他翻出一件浅灰色的毛衣，又觉得颜色太暗；换了一件米白色的，又怕弄脏。最后选了那件妈妈去年织的蓝色毛衣，不是很新，但柔软温暖。

“今天这么讲究？”妈妈在厨房煎蛋，探头看了一眼，

“里面……想穿暖和点。”林暮雨含糊地说。

妈妈笑了，没再追问，只是把煎蛋和牛奶端上桌：“多吃点，爬山费体力。”

爸爸也起来了，一边看早报一边说：“听说你们陆校长自掏腰包组织秋游？这样的校长可不多见了。”

“嗯。”林暮雨点头，快速吃完早饭，“我走了。”

“注意安全，玩得开心。”妈妈把他送到门口，往他书包里塞了一包饼干和两个苹果，“饿了吃。”

走到公交站时，天开始亮了。东边的天空从青灰变成鱼肚白，再染上淡淡的粉橙，像少女羞赧的脸颊。林暮雨靠在站牌上，看着晨光一点一点浸染城市，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期待。

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叽叽喳喳的，像清晨的鸟群，大巴车排成一列，车身上贴着“光辉高中秋游专车”的红色横幅。老师们在清点人数，维持秩序。

林暮雨在人群中寻找叶知秋。他看见李通在那边招手，王浩和张晨也在，陈晓雯和赵琳正凑在一起说话。但他没过去，而是继续张望。

然后他看见了她。

叶知秋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正和几个一班的女同学说话。她也穿着校服，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晨光穿过银杏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笑起来时，那些光斑也跟着颤动，像被惊动的蝴蝶。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喧闹的人群。她微微一笑，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林暮雨也挥了挥手，然后深吸一口气，朝她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节拍上。周围的喧闹声渐渐淡去，变成模糊的背景音。他眼里只有那个站在银杏树下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早。”他走到她面前，声音有些干涩。

“早。”叶知秋的眼睛亮晶晶的，“吃早饭了吗？”

“吃了。”

“那就好。”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我妈妈烤的曲奇，让我带着。你尝尝。”

纸袋里是心形的黄油曲奇，烤得金黄，散发着奶香。林暮雨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酥脆香甜。

“好吃。”他说。

“那就好。”叶知秋又笑了，梨涡深深浅浅。

一班的那几个女生好奇地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叶知秋转过头：“介绍一下，这是林暮雨，二班的，文学社的。”

“我们知道，”一个短发女生促狭地笑，“写雨的那个嘛。”

林暮雨脸一热。

“行了，车要开了。”叶知秋自然地转向林暮雨，“我们上哪辆车？”

林暮雨这才想起分组的事。他环顾四周，看见李通正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喊：“暮雨！快来，这边！咱们五组的车在这！”

但叶知秋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袖：“我跟你们班长说好了，我今天跟你们五组一起。可以吗？”

李通跑到了，听到这话愣住了，看看叶知秋，又看看林暮雨，嘴巴张了张，最后说：“当然……当然可以。欢迎欢迎。”

就这样，叶知秋加入了第五组。陈晓雯和赵琳看到叶知秋时，眼睛都瞪大了，但很快热情地招呼她。王浩和张晨则显得有些拘谨——毕竟叶知秋在学校的“地位”特殊。

大巴启动时，林暮雨和叶知秋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李通坐在他们后面，隔着过道是陈晓雯和赵琳，王浩和张晨坐在更后面。

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郊区的厂房，再变成田野和村庄。秋日的田野是金黄色的，稻子收割了，剩下整齐的茬子；农舍的屋顶上晾晒着红辣椒和玉米，像大自然的调色盘。

“像这样和同学们秋游还是第一次。”叶知秋看着窗外，轻声说。

林暮雨惊讶地看着她：“以前没有过？”

“小学时有过，但都是家里的车接送，司机跟着，不能自由活动。”叶知秋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暮雨听出了一丝遗憾，“中学以后就没有了。妈妈说集体活动浪费时间，不如多上几节辅导课。”

“那这次……”

“我跟妈妈说，是陆校长亲自组织的，必须参加。”叶知秋转过头，狡黠地眨眨眼，“而且我说，何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交一篇高质量的游记，这对语文成绩很重要。”

林暮雨笑了。他第一次看到叶知秋这样“狡猾”的一面，像只成功偷到鱼的小猫，得意又可爱。

“你呢？”叶知秋问，“以前秋游过吗？”

“小学经常有，”林暮雨说，“去公园，去博物馆，去郊外。我每次都写很长的游记，老师说我观察仔细。”

“那你今天也要好好观察。”叶知秋说，“我想看看你眼里的秋天是什么样子。”

车子开始爬坡了。北山森林公园在城北三十公里处，是这一带最大的自然保护区。山路蜿蜒，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谷。谷底有溪流，水声潺潺，隐约可闻。

随着海拔升高，窗外的植被也在变化。先是常见的松柏，然后是枫树、槭树、黄栌，叶子红黄交错，层层叠叠，漫山遍野都是。

“好美。”叶知秋趴在车窗上，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映着整片山野的斑斓。林暮雨看着她，忽然觉得，再美的红叶，也不及她此刻眼中的光彩。

车子在山门停车场停下。学生们鱼贯而下，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松针的清香、泥土的湿润和某种说不出的、属于山野的自由气息。

“集合！分组活动！”老师们拿着喇叭喊，“下午三点在这里集合！注意安全！不要单独行动！”

第五组的个人聚在一起。李通作为实际上的组长，摊开地图：“咱们从这条路上山，到观景台，然后从那条路下来，绕一圈，大概三小时。中午在溪边休息，吃午饭。有问题吗？”

大家都摇头。

“那出发！”

山径是石板铺的，年代久远，缝隙里长着青苔。路两旁是高大的枫树，叶子红得像燃烧的火焰，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碎了一地的琉璃。

林暮雨和叶知秋走在最前面。李通故意放慢脚步，和王浩、张晨一起，陈晓雯和赵琳在中间，这样前后拉开了一点距离，给了前面两人相对私密的空间。

“你朋友很体贴。”叶知秋轻声说。

林暮雨点点头：“李通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很细心。”

山径渐陡，两人都不再说话，专心爬山。林暮雨注意到，叶知秋的体力比他想象的好，脚步稳健，呼吸均匀，显然平时有锻炼。倒是他自己，爬了十几分钟就开始喘气。

“要休息一下吗？”叶知秋问。

“不用。”林暮雨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又爬了一段，到了一个平台。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见来时的山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在五彩的林海中。远处城市若隐若现，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里，像海市蜃楼。

“看。”叶知秋指着远处。

林暮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棵孤零零的枫树，长在悬崖边，所有的叶子都红了，红得纯粹，红得决绝，在周遭黄绿交错的背景中，像一面燃烧的旗帜

“它为什么那么红？”叶知秋问。

“可能因为位置，”林暮雨说，“悬崖边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所以色素沉淀得最好。”

“这是科学的解释。”叶知秋转过头看他，“文学的解釋呢？”

林暮雨想了想：“也许它想被看见。在万千棵树中，它选择了最极致的红，这样即使隔着很远，即使只是在车上一瞥而过，人们也会记住它——‘看，那棵红得惊人的树’。”

叶知秋笑了：“我喜欢这个解释。为自己而红，也为被看见而红。”

他们继续往上走。山径越来越陡，石阶被落叶覆盖，踩上去沙沙作响。林暮雨走在前面，偶尔回头伸手拉叶知秋一把。她的手很凉，但握在手里时，能感觉到温热的脉搏。

“你知道吗，”叶知秋说，“我妈妈年轻时也喜欢爬山。她说在山里，人能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所有的责任和期待，就只是‘人’，一个会累、会喘、会流汗、会被美景震撼的普通人。”

“她现在不爬了？”

“很久不爬了。她说年纪大了，膝盖不好。”叶知秋的声音低下去，“但我总觉得，她不是膝盖不好，是……不敢了。不敢做‘普通人’，不敢忘记自己是谁。”

林暮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快到观景台时，他们听到了水声。转过一个弯，一条小溪出现在眼前。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几片红叶落在水面上，像小小的船，随波逐流。

“等一下。”叶知秋忽然松开手，蹲在溪边。

她伸出手，指尖轻触水面。水很凉，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收回手。一片红叶漂过来，她轻轻托住它，红叶在她掌心停驻片刻，然后从指缝间溜走，继续它的旅程。

林暮雨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了自己写过的那些雨的故事。故事里总有水——雨水，江水，湖水，泪水。但现在他觉得，所有的水，也许都源自这样的山溪，清澈，自由，不问归处。

他悄悄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对准了蹲在溪边的叶知秋。但他没有按下快门——他觉得没征求他人同意就拍照不好。正要把手机收起来时，身后传来“咔嚓”一声。

林暮雨猛地回头。

李通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刚才的画面：林暮雨和叶知秋并肩站在溪边，一个低头看着水面，一个侧头看着对方，背景是潺潺的溪流和漫山的红叶。阳光正好，光线柔和，构图自然，像一张精心设计的电影剧照。

“你……”林暮雨脸腾地红了。

“拍得不错吧？”李通得意地晃了晃手机，“我最近在学摄影，何老师说观察生活要从学会‘看’开始。”

叶知秋也站起身，走过来：“我看看。”

李通把手机递过去。叶知秋看着照片，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拍得很好。能发给我吗？”

“当然！”李通兴奋地说，“暮雨你看，知秋都说好！”

但林暮雨很紧张：“删了吧。这样……不太好。”

“为什么？”李通不解，“就是张照片啊。咱们出来玩，拍点照片留念，多正常。”

“可是……”林暮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怕这张照片被人看见，怕引起议论，怕给叶知秋带来麻烦。他知道李通没有恶意，只是单纯觉得画面美，想记录下来。但有些事，不是单纯就能解决的。

叶知秋看着林暮雨，似乎明白了他的顾虑。她把手机还给李通，轻声说：“李通，要不……还是删了吧。不是照片不好，是……”

她没说完，但李通也明白了。他脸上的兴奋褪去，换上了然和一点点失落：“哦，对。我懂了。”

他操作手机，当着两人的面删除了照片，还把回收站也清空了。

“对不起啊，”李通挠挠头，“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你俩站在一起的样子，挺好看的。像画一样。”

“谢谢你。”林暮雨说，心里有些愧疚。他知道李通是真的觉得好看，是真的想为朋友留下美好的回忆。但现实就是这样，有些美好，只能留在记忆里，不能留在相册里。

“没事没事，”李通摆摆手，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走吧，前面就是观景台了！”

观景台是一座木制的平台，悬挑在悬崖外，脚下就是万丈深谷。站在上面，视野极其开阔，整片山野尽收眼底。红、黄、绿、褐，各种颜色交织，像一块巨大的、华丽的织锦，一直铺展到天边。

平台上已经有一些其他组的同学，都在惊叹，拍照，欢笑。林暮雨和叶知秋走到栏杆边，凭栏远眺。

风很大，吹乱了叶知秋的头发。她没去整理，任由发丝在风中飞舞。林暮雨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看着风把她的睫毛吹得颤动，看着阳光在她鼻梁上投下细细的影子。

“林暮雨。”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嗯？”

“谢谢你。”她说。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叶知秋转过头，眼睛里有风，有光，有整片山野的倒影，“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的那些故事，我可能……不会有勇气做这些事。不会主动要求和你一组，不会对妈妈撒谎，不会站在这里，像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秋游。”

林暮雨的心被什么击中了，柔软而疼痛。

“该我谢你，”他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坚持写完三十篇故事，更不会……有勇气用真名写第三十一篇。”

两人相视而笑。风在耳边呼啸，红叶在脚下翻飞，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但他们对视的目光，是唯一的静止点。

李通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这次他没有举起手机，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山谷大声喊：“啊——！！！”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王浩和张晨也加入进来：“啊——！！！”

这事儿做的有些神经。自然是被陈晓雯和赵琳吐槽了:他们仨都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林暮雨和叶知秋也笑了。

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被风带走，被山记住，被这个秋天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