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涟漪

陆擎天校长宣布秋游决定的那天，整个光辉高中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从行政楼一圈圈扩散到每间教室、每条走廊、每个角落。

消息是周一晨会时公布的。深秋的操场，雾气还未散尽，学生们穿着蓝白校服列队站着，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凝结成小团小团的云。陆校长站在主席台上，话筒有些杂音，他拍了拍，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带着电流的质感：

“同学们，秋天深了。”

很简单的开场白。林暮雨站在班级队列里，看着主席台上那个瘦高的身影。陆擎天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据说年轻时是北大文学系的高材生，后来不知为何选择回母校当校长，一当就是二十年。

“我每天早上站在办公室窗前，”陆校长继续说，声音平稳而清晰，“看着你们走进校园。大多数同学低着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脚步匆匆。偶尔有同学抬头看看天，看看树，但很快又低下头去，或许是赶着去早读，又或许是赶着去补作业，赶着考试。”

操场上安静下来。风从北边吹来，卷起几片梧桐叶，在空中打着旋。

“这当然没什么不对。学生就该学习，就该努力，就该为未来拼搏。”陆校长顿了顿，“但我在想，除了分数、排名、大学录取通知书，你们的十七岁，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

他抬起手，指向校园外的远山。那些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层林尽染，红黄交错，像打翻的调色盘。

“所以，我决定——”他提高音量，“这周五，全校秋游。目的地是北山森林公园，不需要你们出钱，秋游费用我出，对，车票，门票啥的都是我来出，希望你们玩的开心”

短暂的寂静后，操场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欢呼声像浪潮，一波高过一波，惊起了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鸟群，扑棱棱飞向天空。

林暮雨也在欢呼的人群中，但他的目光穿过沸腾的人海，落在了不远处高二一班的队列里。叶知秋站在那里，和其他同学一样仰头看着主席台，晨光落在她脸上，给睫毛镀上细细的金边。她也在笑，那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像秋日里最后的花朵。

陆校长抬手示意安静，等声浪平息后才说：“只有一个要求——回来每人交一篇秋游随笔。不限字数，不限体裁，写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写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写。”

他最后说：“我不希望你们的青春，只剩下教室、课本和永远做不完的试卷。去山里走走，听听风声，看看红叶，闻闻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这些，也是教育的一部分。”

晨会结束后，整个校园都沉浸在秋游的兴奋中。走廊里，教室里，食堂里，到处都在讨论这件事。高二二班的教室里，李通激动地拍着林暮雨的肩：

“暮雨！秋游！还是陆校长自掏腰包！这老头儿太够意思了！”

林暮雨被他拍得晃了晃，笑着点头：“确实难得。”

“听说北山这个时候美得跟画一样，”前排的女生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去年跟爸妈去过，枫叶全红了，走在里面像走在火焰里。”

“希望那天别下雨。”另一个同学说。

“下雨也不怕，”李通大手一挥，“雨中登山更有意境，对吧暮雨？你肯定能写篇好文章。”

林暮雨笑笑，没说话。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另一件事上——秋游分组。

按照学校惯例，这种大型活动会以班级为单位，再分成若干小组，每个小组6-7人，由班长协调。高二二班的班长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此时正拿着名单四处征求意见。

林暮雨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他朋友不多，除了李通，和其他同学都是点头之交。以往分组，要么和李通一组，要么被塞进某个缺人的组里，像个凑数的

但这次不一样。

他的目光穿过教室窗户，看向对面教学楼的高二一班。叶知秋是一班的班长，她现在应该在组织分组吧？她会和谁一组？会……希望和他一组吗？

这个念头让他脸一热，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课本。

“暮雨，”李通用胳膊肘碰碰他，“咱俩肯定一组，对吧？我再叫上王浩、张晨，刚好四个人，还能再带两个女生……”

“嗯。”林暮雨心不在焉地应着。

午休时，他去了文学社。秋日的阳光很好，透过旧教学楼的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活动室里只有何洛华老师一个人，他坐在窗前看书，手边放着一杯茶，热气袅袅上升。

“何老师。”林暮雨打招呼。

何洛华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暮雨啊，来，坐。”

林暮雨在他对面坐下。窗外的梧桐叶已经落了大半，枝干裸露着，遒劲如铁画银钩。

“为秋游的事？”何洛华问道

“不完全是……”林暮雨犹豫着，“何老师，陆校长为什么突然要组织秋游？还用自己的钱。”

何洛华笑了，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了然：“因为他也是个浪漫的人。”

“浪漫？”

“你以为陆校长就是整天开会、批文件、抓升学率？”何洛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陆擎天年轻时可不得了。北大才子，写诗，写散文，还徒步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因为家庭原因回到家乡，当了老师，再后来当了校长。”

他看向窗外，眼神有些飘远：“但他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文人看秋天，不只是季节更替，还是‘悲哉秋之为气也’，是‘万里悲秋常作客’，是‘却道天凉好个秋’。他看你们整天埋头学习，心疼了。”

林暮雨似懂非懂地点头。

“所以，好好享受这次秋游吧。”何洛华说，“写篇好文章，别辜负校长的心意。”

“我会的。”林暮雨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何老师……秋游分组，您有什么建议吗？”

何洛华看了他一眼：“你是想问，能不能和叶知秋一组，对吗？”

林暮雨脸红了，低下头。

“跟着你的心走。”何洛华简单地说，“但记住，无论和谁一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你的心感受到了什么。这才是写作的源泉。”

从文学社出来，林暮雨心里的纠结并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他想和叶知秋一组，想和她一起看红叶，一起走在山间小径上，一起听风声鸟鸣。但这种“想”里掺杂着胆怯——怕被拒绝，怕被议论，怕破坏现在这种微妙而美好的平衡。

他想起叶知秋在琴房里说的话：“真正的情感是相通的。”如果他们的心真的相通，也许……也许她能感觉到他的期待？

周四下午，分组名单出来了。

高二二班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林暮雨站在人群外围，踮起脚，眯着眼，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自己的。找到了——第五组：林暮雨、李通、王浩、张晨、陈晓雯、赵琳。

都是熟悉的名字。李通果然叫上了平时一起打球的王浩和张晨，又加了两个女生，很合理的组合。林暮雨松了口气，但心底又涌起一丝失落——果然，叶知秋和她自己班的同学一组，这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暮雨！”李通从人群里挤出来，满脸笑容，“看到没？咱们一组！我特意跟你班班长要求的，把咱们兄弟几个都放一块儿。”

“嗯，看到了。”林暮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高兴些。

“陈晓雯和赵琳也不错，”李通压低声音，“陈晓雯是语文课代表，文静；赵琳开朗，能活跃气氛。完美组合！”

林暮雨点点头，准备回教室。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但内容让他心跳骤停：

“林暮雨同学，我是叶知秋。秋游可以和你一组吗？我已经跟两个班的班长协调好了。如果你愿意，明天早上校门口见。——叶知秋”

他站在原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足足三遍。每一个字都确认过了，是叶知秋，是她发来的，她主动要求和他一组。

喜悦像烟花般在胸腔里炸开，绚烂得让他头晕目眩。但同时，困惑也涌了上来——她，为什么……

“暮雨？怎么了？”李通凑过来，“谁的消息？”

林暮雨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按灭：“没、没什么。”

“你脸红了。”李通眯起眼睛，“该不会是叶……”

“不是。”林暮雨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跑。

回到教室，他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重新打开手机，一字一字地读那条短信。然后他回复，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好。明天见。——林暮雨

送成功后，他把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脏狂乱的跳动。窗外，秋风掠过树梢，梧桐叶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金色的雨。

他想起何老师的话：“跟着你的心走。”

现在，心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